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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智180天 史諾登案實錄

鬥智180天 史諾登案實錄

方德琳

焦點新聞

Shutterstock

908期

2014-05-15 13:06

當國家開始同步監視你敲鍵盤的網路活動,這是侵犯隱私還是國家安全?格林華德(Glenn Greenwald),《衛報》專欄記者,因報導史諾登揭發美國政府濫權監控內幕,而得到今年普立茲公共服務新聞獎。史諾登為何找上他?兩人如何聯手掀起撼動全球的世紀大案?格林華德的第一手告白與精采書摘搶先曝光。

史諾登(Edward Joseph Snowden),二十九歲,已經為美國情治單位工作八年。
 

他目睹政府變成無所不能的怪獸,不僅可以同步監看別人電腦螢幕,還可以看到整個村子每個人在做什麼。
 

他決心揭發政府濫權監控的真相,即使犧牲大好前程也在所不惜。

但是,光有決心還不夠,他必須找到信任的夥伴,與他一起堅持到底,聯手報導天翻地覆的大新聞。

從史諾登化名接觸,到《衛報》專欄記者格林華德寫出第一篇新聞,這中間過了一八○天。

 

一八○天,任何一個環節閃失,都可能讓這樁新聞化為泡影。

 

第一次接觸 神祕男子來信


我收到一個檔案,內含二十五份文件。第一張幻燈片舉出一項計畫,列舉美國國安局向「微軟、雅虎、谷歌、臉書等的伺服器,直接蒐集資料。」一張表列出每家公司加入方案的日期。

我太興奮了,必須暫停閱讀,消化我讀到的訊息。

二○一二年十二月一日,我收到史諾登給我的第一封通訊,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他發給我的。

這封電子郵件來自一位自稱辛辛納圖斯(Cincinnatus,以下簡稱C)的男子──羅馬農夫辛辛納圖斯,在西元前五世紀被推舉為羅馬最具權力的獨裁官,領軍抵抗來犯敵人。後人最記得的事蹟是:他在擊敗羅馬的敵人之後,立刻自願放棄政治權力,回鄉務農。

電子郵件開頭就說:「我非常重視人們通訊的安全。」他表示我必須使用PGP加密系統,才願意與我溝通他確信我會感興趣的東西。

C的電郵沒能讓我馬上行動。我經常聽到各方人士要告訴我「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可是結果往往不是那麼一回事。而且我手上經常同時有好幾條線索在挖新聞,因此必須掌握某些具體事物,我才會拋下手邊的事去探索新線索。

C和我陷入僵局,他不肯明白告訴我他手上掌握什麼,甚至也不說他是誰、在哪裡高就,除非我先安裝加密軟體;但是沒有明確內容的激勵,我就拖拖拉拉沒去安裝程式。

C後來告訴我,這時候他開始抓狂。他心想:「我這裡甘願承擔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危險,交給這傢伙數千頁來自全國最機密機構的絕密文件,光憑這些文件就會引爆數十、數百個重大獨家新聞。這傢伙竟然連安裝個加密程式都懶得去做。」

我就這樣差一點錯失了全美國歷史上最大條、影響最深遠的國家安全揭密事件。

 

爆料!美國祕密機構正在監控全世界


我再次理會這件事,已經又過了十個星期。一三年四月十八日,我見到紀錄片製作人蘿拉.波伊特拉(Laura Poitras)給我的電郵:「有事商量,最好是當面談。」我一向對她的留言不敢掉以輕心。她是我所認識最專心、最勇敢、最獨立的新聞工作者。在伊拉克戰爭打得最慘烈的時候,她涉險進入,毫不退縮地觀察在美軍占領下伊拉克人民的生活狀況。

一○年,我們初次認識之前,她進出美國國門已被國土安全部扣押近四十次,盤問、威脅,沒收她的筆電、照相機和筆記本。她一再隱忍,不揭露這些無休無止的騷擾,因為擔心大力反彈反而壞事,使她無法工作。但後來,蘿拉受夠了,她預備讓我把這一切公諸於世。

我發表文章,詳載蘿拉遭受的持續盤查,引起各方極大重視。文章刊出後,蘿拉從美國出境,再未被攔下盤問或查扣資料。

我們得到一個共同結論:國家安全官員不喜歡見光。他們只有在自認安全,也就是黑暗之中才會胡作妄為。我們發現,保密反而助長濫權,透明化才是唯一的解藥。

我們在餐廳坐下後,在蘿拉的堅持下,換了兩次座位,以免有人聽到我們談話。由於我隨身帶著手機,蘿拉要我取出電池。她說:「聽起來挺像妄想症。」但政府有能力遙控操作來啟動手機當竊聽工具。

現在蘿拉開口說話。她收到某人發給她的一系列電郵,對方聲稱掌握某些關於美國政府偵伺自己的公民、全世界各地人士的極端機密,以及可揭發罪證的材料。他明白要求蘿拉和我合作來揭露、報導消息。

蘿拉從她包包裡掏出幾頁紙,那是無名氏給她的兩封電郵。我當場從頭讀完,它們非常有吸引力。

蘿拉說,我必須和消息來源直接通話,讓他放心,安撫他所關心的事。

不到一小時,他發電郵給我。這電郵來自VERAX@SAFE-MAIL.NET。拉丁文VERAX意即「說真話的人」,主旨欄是「亟須一談」。

他寫說:「近日內你必須推掉短期旅行,以便和我會面。你必須加入這則報導。我們可以當面交談嗎?」他建議我們利用OTR(通訊軟體)交談。

十五分鐘不到,我的電腦發出鈴聲,通知我他已經在線上。我有點緊張,敲進他的名字,打上「哈囉」。他回答了。

我立刻告訴他我絕對參與這個報導。我說:「我願盡全力報導這個故事。」消息來源的姓名、工作地點、年齡及其他所有特徵我全都不知道,但他問我願不願意到香港與他會面。我沒問他為什麼在香港,我不希望他覺得我在追問情資。

我說:「我當然可以到香港。」我們當天在網上交談了兩個小時。

我從蘿拉給我的電郵曉得,他覺得有責任告訴全世界,美國政府正在祕密打造龐大的間諜架構。但是他希望達成什麼目的?

他說:「我希望點燃全世界關於隱私權、網路自由以及國家監聽安全的討論。我不怕自己會遭遇到什麼。我已經認清,這麼做的話,我這輩子恐怕就完了;我可以平靜接受後果,我知道這是該做的事。」

然後他吐露一段驚人的話:「我要挺身承認是我揭露這些事情的。我相信我有責任解說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希望達到什麼目的。」他已經寫好一份文件,等他亮明揭密人士的身分後,就要在網路上貼文,這是一份支持隱私、反監聽的文告,號召全世界人民來連署,展現全球支持保護隱私。

 

史諾登

史諾登在美國政府眼中是叛國者,但不少人認為他是英雄。(圖片來源/Getty)

 

堅決!不怕政府追殺 只怕白白犧牲


儘管亮明身分的代價極高,長期吃牢飯是一定免不了的,但消息來源一再表示,他可以平靜接受這些後果。他說:「我做了這些事之後,只怕一件事,那就是人們看到這些文件後聳聳肩說:『本來就會這樣嘛!沒什麼好介意的。』我只擔心我白白犧牲。」

我勸他放心,其實我也不是這麼肯定。我曉得很難讓人關心國家祕密監聽,因為侵犯隱私和濫權太過抽象,難以用簡單的方式讓公眾參與。

但這一次或許會不一樣,當絕密文件外洩時,媒體會注意到,而且警告來自國家安全機構裡面的人,而非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律師或民權人士,這將會嚴重得多。

飛機降落前不久,我讀了最後一份檔案。雖然它的檔名是「先讀我」,但我把它壓到將抵達香港才讀。這份文件亮出了消息來源姓名──這是我首次知道他的姓名,這份檔案的結尾如下:


 

我曾經見識政府最黑暗的角落,他們害怕的就是光線。

愛德華.約瑟夫.史諾登 社會安全卡號碼:246-55 7074

中央情報局化名大維.邱治亞,員工證號碼:2339176

國家安全局,前任高級顧問(以公司身分掩護)

中央情報局,前任外勤官員(以外交官身分掩護)

國防情報局,前任講師(以公司身分掩護)

 

 

赴港見本尊 原來是個小伙子


會面的這一刻,是整個歷程中最令我震驚的一刻。我以為史諾登可能有五、六十歲。

會做出如此極端和自我犧牲的決定,預備餘生要坐牢,我猜想他已走到職涯盡頭;但眼前這個人,只有二十九歲。

第二天上午我和蘿拉在旅館大廳會合,坐計程車到史諾登下榻的旅館。蘿拉負責安排和史諾登碰面的細節。她很不願在計程車上講話,司機會不會是地下情報員?我們的對話會被監聽嗎?我已經不再覺得這種顧慮是妄想,但還是從蘿拉嘴裡問出會面的規畫。

我們要到史諾登下榻的旅館三樓,那裡有一間會議室,他選了一處他認為完美的地方:足夠遠離「人交通」(human traffic)──這是他的用詞──但又不至於偏僻到我們到那兒等人時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機密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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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疑!高級飯店會面過程有如間諜片


蘿拉告訴我,一旦我們到了三樓,靠近指定房間時所碰到的第一位旅館員工,就要問他:「有哪個餐廳現在營業嗎?」這就是給史諾登的訊號,表示我們未被跟蹤,而他顯然就在附近等著。進入指定房間後,我們要在「一條巨大鱷魚」旁邊的沙發等候。我向蘿拉問清楚了,鱷魚只是裝飾品,不是活生生的動物。

我們有兩個碰面時間:上午十點五分和上午十點二十分。如果史諾登未在第一個約定時間的兩分鐘內出現,我們就立刻走人,先去別的地方,等到第二個約定時間再回來,他會來找我們。

「我們怎麼曉得那是他?」我問蘿拉,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相貌特徵、年齡、種族等。

她回答說:「他手上會拿著俄羅斯方塊。」

我一聽,禁不住大笑出來。這個情境太詭異、太極端了。我覺得自己像是在香港參與演出一齣懸疑緊張、超現實的國際驚悚電影。

計程車把我們送到美麗華酒店(Mira Hotel)大門口。我注意到酒店位於九龍一個繁華商業區,附近有許多光鮮高樓和精品店,這是一個非常顯眼的地方。一進到大廳,我再次感到震驚。史諾登不僅住旅館,而且還是一家相當豪華的大酒店,一晚就得花費好幾百美元。我心想,為什麼一個打算揭露國家安全局內幕、需要盡可能低調的人,會跑到香港躲藏在最繁華鬧區的五星級酒店?當時我沒有必要去推敲這些問題,因為再過一會兒我就會見到他本人,到時候我就會明白為什麼了。

和香港的許多大樓一樣,美麗華酒店大得像個小村莊,蘿拉和我至少花了十五分鐘在迷宮般的走廊搜尋,才找到預定見面的房間。我們必須換乘好幾次電梯、走內部天橋,以及一再問路。當我們覺得已經接近會面地點時,我們看到一位酒店員工。我有點侷促不安,開口問了那個暗號問題,他告訴我們有好幾個餐廳可以挑選,一一給了方位指示。

轉過彎,我們看到一個敞開的門,一條巨大的綠色塑膠製鱷魚趴在地上。我們依指示坐在空蕩房間中央的沙發上,緊張並且默默地等候。這間小房間顯然沒有什麼實際的功能, 一間似乎不會有人走進來的房間,因為那裡除了沙發和鱷魚以外,什麼也沒有。我們默默坐了非常漫長的五分鐘,沒人來。我們就走了,在附近找個地方逗留十五分鐘。

上午十點二十分,我們回去,又在鱷魚旁邊的沙發坐下來。沙發面對房間的後牆,牆上有面大鏡子。兩分鐘後,我聽見有人走進來。

我沒有回頭看是誰,我繼續盯著後牆那面大鏡子,鏡子裡出現一個男子的倒影進入房間,朝我們走過來。直到他距離沙發只有幾英尺,我才轉頭。

進入我眼簾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他左手上還在轉動的俄羅斯方塊。史諾登說聲哈囉,伸手和我們打招呼。整個會面過程一再峰迴路轉,而會面的這一刻,是整個過程中最令我震驚的一刻。

 

震驚!揭密者僅是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


我不想協助政府查出我的消息來源,史諾登說服我,查出他的身分是避免不了。更重要的是,他決心讓世人來評斷他是什麼人,而不讓政府來說三道四。

史諾登當時二十九歲,但是看起來至少還要年輕個幾歲。當時,我實在無法把一切連結起來。我以為史諾登年紀比較大,可能有五、六十歲。我知道他預備拋棄性命,或許餘生都要坐牢,以便揭露他覺得全世界都應該知道的事情。因此,我猜想他已走到職涯盡頭。我以為有人會做出如此極端和自我犧牲的決定,他們一定已經歷許多年、甚至好幾十年之久的深層失望。

看到消息來源這麼年輕,我困惑了。我的腦子開始檢視各種可能性:這會是騙局嗎?這樣年輕的人怎麼可能接觸得到文件?或許,他是消息來源的兒子、助手或情人,現在要帶我們去會見消息來源本人。各種想得到的可能性,統統浮現在我腦裡,但沒有一項有道理。

他也很生硬地說:「請跟我來。」蘿拉和我跟著他走。我太震驚了,講不出話來,蘿拉也和我一樣,我們幾乎默默無語跟著他走。

不曉得他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我們進入電梯,乘坐到十樓,走向他的房間。史諾登從皮包裡掏出卡片鑰匙,開了門。他說:「歡迎!房間有點亂,抱歉,但我已經一、兩個星期沒踏出房門了。」

往後十一天在香港,我天天和史諾登會面長談。我每天夜裡睡不到兩小時,而且還得靠安眠藥才勉強入睡。其他時間都花在依據史諾登的文件寫文章,文章見報後,又得接受各方訪問、進行討論。

 

史諾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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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刊歷盡掙扎 真相終於曝光


我們一致決定,假如《衛報》不願在當天下班前登出新聞,我就辭職,立刻把新聞貼在我們新架的網站。雖然我了解自己做,沒有媒體撐腰,風險太大了,但無所羈束,一直都能使人更堅強。

我一離開美麗華酒店,回到自己旅館後,通宵寫稿趕出四篇稿子。第一篇談《外國情報監視法》專案法庭下達的裁示。這個法庭是美國政府裡最神祕的一個組織,它的一切裁決都自動列為絕密,只有一小撮人有權接觸到它的決定。

我看到的裁示令人咋舌。它命令電信商威瑞森(Verizon Business)交出:一、美國與外國之間,二、美國境內全部,包含本地電話,所有通話詳細紀錄。這代表國安局祕密地、不分青紅皂白地至少蒐集數千萬人的電話通聯紀錄。

第二篇談美國前總統布希未經法庭核准,就從事竊聽活動的歷史,根據的是國安局稽查長二○○九年一份絕密內部文件。

第三篇是「無限制的線民計畫」。「無限制的線民計畫」是國安局某一計畫的名字,旨在量化該局每天的監聽活動。檔案中有一張地圖標示二○一三年二月的三十天週期內,國安局從美國國內通訊系統中蒐集了三十億筆以上通聯資料。

第四篇是「稜鏡計畫」。「稜鏡計畫」是國安局藉由美國網路服務商取得所要的一切資訊。文件上出現允許官方「稜鏡計畫」直接進入其伺服器的九大網路公司,包括:蘋果、谷歌、臉書、雅虎、YouTube、Skype、美國線上等。讓我心急如焚也就是這條新聞,因為《華盛頓郵報》也掌握這批文件,隨時可以發表。

要搶先一步的話,我們需要《衛報》立刻刊登新聞。但是我們有個問題,《衛報》編輯也和律師會商,聽取警告或建議。我問:「這對我們正在做的事有什麼影響?什麼時候可以見報?」

吉卜生(《衛報》美國版總編輯)告訴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須把一切搞定才行,我們明天還要與律師會面,到時候情勢會更清楚。」

這下子我真的緊張了,我不曉得《衛報》編輯會有什麼反應,他們會被美國政府嚇成軟腳蝦嗎?這時候我心裡已經拿定主意,只要感覺《衛報》猶豫不決,我就要另投明主來爆料。

我們擬出我要在線上告訴吉卜生的話:「現在已是下午五點,我給你的截止時限,三十分鐘內如果不發稿,就此中止我和《衛報》的合約。」

這則短訊威脅的意味太重。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離開《衛報》,屆時什麼事都會被掀開來。我把口氣放軟,改成:「我了解你有你的考量,必須做出你認為正確的事。我決定千山獨行,去做我當做的事。」然後我敲了發信鍵。

不到十五秒鐘,我旅館房間的電話響了。吉卜生打來的,他顯然心緒很亂:「我認為你太不公平了。」我答說:「我認為你才是不公平。我一再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發稿,你卻不肯給我答案,只會躲躲閃閃。」

下午五點四十分,吉卜生發來即時通訊,附上超連結。他說:「已經上線了。」標題是:「國安局每天蒐集數百位威瑞森客戶電話紀錄。」

這篇文章立即產生巨大影響。當天晚上,每一家全國新聞廣播網無不以此為頭條新聞。

 

政府正在監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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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過程同樣諜對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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