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撲熄主計總處公布實質薪資倒退的民怨,基本工資好不容易調漲了!但是我們的勞動市場,真的有因此改善嗎?除了「22K」現象,逐漸惡化的「派遣工」,正在改變台灣的就業形態。糾紛不斷、立法延宕,濫用派遣已成為台灣薪資倒退16年的幫凶!
為了撲熄主計總處公布實質薪資倒退的民怨,基本工資好不容易調漲了!但是我們的勞動市場,真的有因此改善嗎?除了「22K」現象,逐漸惡化的「派遣工」,正在改變台灣的就業形態。糾紛不斷、立法延宕,濫用派遣已成為台灣薪資倒退16年的幫凶!
A八○,這是秀珍在某電信公司工作時的代號,在這裡,主管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坐在同區,兩百多張辦公桌的名牌上,一樣都只以代號示人,她們是一群沒有聲音,也沒有名字的派遣工。
一年一簽的工作,沒有獎金、休假、福利,但她們願意忍耐並接受,只盼望有一天可以從派遣變正職,人生就有新希望。然而,秀珍的期待愈來愈不可能實現了,因為台灣正邁入「低薪派遣」的時代!
大學幼保系畢業的她,今年三十一歲,在這家電信公司客服部門當了六年多的派遣工,薪水還不到兩萬五千元,只有正職的一半。父母總是不解地問:「這麼大的電信公司,難道你能力那麼差,做了六年還不能升上正式員工嗎?」
秀珍父母的質疑,是社會的主流看法,認為當派遣工是自己不上進。秀珍只能無奈地搖頭:「不是我不努力,而是高雄這兩百名客服人員都是派遣工啊!」她每天值班八小時,一周四十小時,環顧四周,整個公司的客服中心,正職還不到派遣人數的一半。七年來,轉為正職的人也僅有十多位。
勞工界的孤兒!
五十七萬派遣工 比外勞還弱勢
原本,派遣工是企業用來應付臨時性、季節性的工作需求,屬於短期、非常態工作。但是,從民間企業到政府,都嘗到派遣人力低成本的甜頭,大家愈用愈沒有顧忌。行政院主計總處最新統計,今年實質平均薪資(薪資扣除物價膨脹)一口氣倒退回十六年前的水準,除了「22K」(大專畢業生到企業實習方案,月薪二.二萬元)之外,派遣已成為另一個箍住年輕人薪水的魔咒。
以秀珍的例子來說,他們不是電信公司員工,而是透過第三方的人力派遣公司,外派到電信公司工作。所以,派遣工的「雇主」不是電信公司,而是人力派遣公司,電信公司只是「要派公司」,不但不用對派遣工負法律責任,連廁所衛生紙都不肯多給,一人發一捲,用完才能再領。
法律上,要派公司不用支付派遣工保險、獎金、休假等福利,甚至資遣派遣工時,要派公司連資遣費都不用出。派遣工也沒有任何升遷管道,他們連名片也沒有,因為公司根本不承認有這些員工,像用完的寶特瓶,喝光後就丟回給派遣公司資源回收。
○八年金融海嘯後,台灣的派遣人力大幅增加。學者及勞委會也統計,臨時性或派遣勞工人數從○二年的七萬多名,暴增七倍,到去年的五十七萬名,早就超越外勞的四十萬名,但他們的工作卻比外勞沒保障。
(攝影/聶世傑)
薪資倒退嚕!
年輕人就業難 把派遣當正職跳板
文化大學勞工系副教授李健鴻更估算,像派遣這種「非典型就業」,在台灣實際數字可能超過百萬;也就是說,每十名勞動者,就有一名可能陷入像秀珍這樣惡劣的就業情況。主計總處統計,台灣去年經常性的平均薪資是三萬六千元,還比十年前少六%,但是國科會調查派遣人員平均薪資,僅是二萬六千八百元。派遣,已成為拉低台灣薪資的主要原因之一。
更令人擔憂的是,年輕人已成為派遣最大的「寶特瓶貨源」。台灣失業率居高不下,十五至二十四歲青年失業率飆破一三%,這群初出校園、沒經驗、沒本錢的年輕人,愈來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別無選擇,就是「派遣」。
國科會調查,台灣五十七萬名的臨時和派遣工中,二十四歲以下勞工占了三成,而三十四歲以下竟占了六成五,派遣業者有大量「寶特瓶員工」可以使用。為什麼他們願意忍受?「很多人心想,先暫時做一下當跳板,還有機會轉正職。但是很多人一做,就是好幾年。」一名派遣公司的業務員說。
這股派遣浪潮已經席捲所有產業,不止低階職務,甚至高階職位也無法倖免。
大學畢業、現年二十八歲的許嘉雷(化名)在退伍後,就是透過派遣公司在IBM上班,工作內容是維護主機和系統測試,今年邁入第三年。
公司的一切,許嘉雷都熟悉,做的事情及工時也和正職一模一樣。就定義來說,他早就是長期雇員,但許嘉雷無奈地說,「薪水硬是差了二萬元,只有正職的六成。年終、三節獎金更是看得到、吃不到。」在公司待了三年,「連尾牙都不讓我們參加!」
他還透露,有個單位原本機房主管還是正職,誰知從去年起,連部門主管也變成了派遣工,「整個部門都是派遣工在做。」
「轉正職」的夢碎,許嘉雷也想過換工作,可是,房租怎麼辦?雖然有穩定交往多年的女友,他卻遲遲不敢和她談到結婚,因為過一天算一天的不確定感,已經讓他對未來與承諾失去信心。結婚、生子、買房,在他眼裡是好遠好遠的目標。
許嘉雷指出,IBM的派遣薪資已比其他同業大方,在各國都有用派遣工,這也早就是全球趨勢,「但台灣法令有沒有跟上,保護派遣工?答案是:沒有。」IBM副總經理林芳妃則表示,公司在全球各地雇用派遣勞工,絕對符合當地法令,並無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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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司猛用派遣!
左手玩社會企業責任 右手剝削勞工
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總統馬英九,日前雖也為年輕人的低薪問題「感到歉疚」,卻沒有發現當他追求台灣經濟成長時,激增的派遣工市場,惡化的勞動條件,已讓多少台灣年輕人失去夢想?
趨勢愈來愈明顯:失業率走高、薪資降低、犧牲勞動條件的派遣工愈來愈多。企業長期雇用原本臨時性的派遣工,來壓低勞動條件,減輕勞動成本,結果是犧牲勞工權益來成就企業利潤。
光是雇主提撥勞退、勞保和健保不用負擔,以每月薪資二萬五千二百元的派遣工來說,就能省下四三八四元,一年可省五萬元,這還沒算進年終和資遣這些費用。這也是為什麼人力派遣公司統計過去八年,民間企業登錄網站徵求派遣工的筆數暴增十九倍,每天有高達將近三萬筆的派遣機會。
「很多應負擔社會責任的公司,還有中華郵政、中鋼、公廣集團等,都大量使用派遣工,而且超過十年的派遣工不在少數。」台灣通信網路產業工會理事長張緒中說,「這個『奴隸』市場有多巨大,左手玩社會企業責任,右手卻壓榨勞工『假派遣、真剝削』,說一套做一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
政府是派遣工大本營!
愛用廉價高材生 比率最高逾六成
不只是民間企業愛用派遣工,更誇張的是,政府竟然才是全國最大派遣戶,而且還用低於合理薪資三到四成的超低價,讓台灣的薪資更進一步崩壞。
在政府預算和人力縮編的情況下,業務量卻不斷增加,讓政府把腦筋動到派遣工來。根據監察院去年調查政府派遣勞工問題時發現,農委會及所屬機關派遣勞工達二八○三人、經濟部有二四三三人、教育部有一一七四人,高居各部會前三名。整個中央機關派遣勞工竟超過萬人。相較於日本和德國明文禁止政府公部門用派遣勞工,為什麼台灣政府卻自己大大用起派遣人員?
監察院最新報告指出,台灣政府去年採用一萬一千名派遣工,其中,碩士生就占了一千二百位,超過一成,而這些高學歷派遣工,有二○%的年資都超過五年。
今年三十多歲的李天強(化名),長年在教育部擔任派遣工。國立大學研究所畢業,擁有高學歷的他,派遣時間長達六年。
「我們單位派遣工也占了五成,而且就是要求大學學歷。」李天強說:「我們做的工作,和公務員完全一樣。」但是,他的薪水卻和正職差了不只一倍。
「我有碩士學歷,進去時就領到四萬二千元,做了六年,雖然比派遣到民間企業穩定,但本來與我是同事的公務員都已經變成我的主管,我卻還在領一樣的薪水。」他說。「當然不公平啊!但是失業率那麼高,我們在外面也不見得找得到工作,就這樣卡在中間……。」特別像是中研院、國家圖書館,任用比率甚至高達六○%以上。
這些,就是政府透過招標「低價採購」來的廉價高材生。
帶頭壓低薪資!
採最低價搶標 把派遣人力當商品
政大勞工所教授林佳和說,本來政府的採購勞務,只有「雇傭」和「承攬」,派遣是違法的。「但隨著政府討論派遣合法性時,大法官會議卻把派遣解釋成符合《政府採購法》。從此,政府就能明著採購派遣。」
中正大學法律系教授鄭津津就在行政院研考會的一篇報告中指出,政府大量採用標案,採最低價「價格標」,於是,派遣公司為了得標,自然就壓低「商品」的價格,派遣工這些「商品」,也就愈來愈不值錢。
「每一年都有新公司出來搶標,而且每一年的價格都愈來愈低。因為量大,所以他們都低於業界薪資水準的三到四成。標案價格越來越低,讓大型合法的派遣業者無法承接,最後接的派遣商,都是……嗯,鑽法律漏洞的。」一名知名派遣公司的中部主管說。
政府用低於市價四成的低標大量採購派遣工,在政府單位當過五年派遣工的謝先生感受最深。他在法務部待過五年,換過三家派遣公司,政府一開始從一人月薪三一五○○元開始招標司機,後來降成三萬元。派遣業者的利潤被壓縮,因此向派遣工抽取的「介紹費」也逐年增長,變相壓榨勞工。
「原本一個月派遣公司要抽七千五百元,但每換一家,條件就變差,」派遣公司找到各種名目向派遣工抽錢,「最後連勞保、健保都幾乎可以從我們身上扣回來,一個月活生生抽掉一萬元。」薪水愈做愈少的謝先生,最後因難以忍受而辭去派遣工作。
政府愛用派遣工,更因為他們招標的方式,反而助長不肖派遣業者。
鄭津津在報告中指出:「此一會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專業具規模的派遣公司在沒有合理利潤的情況下,不願意再參與。」政府帶頭壓低勞工薪資,逼退良心大公司,讓接案的公司愈來愈小,更讓聽都沒聽過的人頭公司有機可乘。
原來,為了搶得政府標案,很多派遣公司生出許多人頭公司。「成立派遣公司資本額和員工人數都沒有限制,連報備、許可都不用,隨便一家公司就能成立三、四個人頭公司。」今年用A公司標、明年用B公司標,配合政府不讓派遣工累積年資和特休。派遣工,就像交接的桌椅資產,被派遣公司和政府單位挪來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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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令三不管地帶!
派遣工竟執行政府公權力
不只如此,這些派遣工在政府單位裡的工作,都與正職無異,有些甚至還可以在公文上蓋章。監察院的報告就發現,以台電為例,台電的招標設計圖、工程附屬機械設備之規畫設計、計畫型工程機械相關圖資審查、工程品質督導等,都是派遣工在做。
勞工陣線祕書長孫友聯就質疑,這些派遣工竟然能執行政府公權力,「我們要那麼多公務員做什麼?」而且,「很多企業都在看政府人力運用,政府既然帶頭用派遣工,民間企業哪裡不會學?所以我們的薪資和勞動條件一直往下掉,這是一個很大的主因。」
中研院院士胡勝正也認同孫友聯的看法,「台灣的薪資差距擴大、勞動條件降低,若從較大的格局來看,是因為全球化,高階的薪水愈來愈高,低階的工作,如果可以取代,那麼薪資就會愈來愈低。」胡勝正舉例,「像電信客服現在連整個服務區塊,都可以外包給大陸了。」全球化競爭之下,沒有差異化的職業,自然容易被取代。
然而,台灣濫用派遣,卻讓這個情況變本加厲。原本確實需要這些臨時派遣工,但我們的企業卻把臨時工當正職在用。再加上「同工不同酬」的現象,等於是變相將勞動廉價化。
李健鴻更指出,台灣在轉型服務業時,薪資卻沒有同步成長。雖然服務業已占就業人口六成,但服務業薪資在過去十年幾近停滯,而台灣濫用派遣,讓這個情況變本加厲。原本產業上確實需要這些臨時性的派遣工作,但我們的企業卻把臨時工當正職在用。胡勝正雖認同派遣的立意甚好,但他仍搖頭說:「這個現象,是確實存在的。」
「同工不同酬」的現象,等於是變相將勞動廉價化;醫療、法律、會計等領域,各行各業都樂用派遣。這些非典型勞工人數自然與日俱增,勞動市場已逐漸變成高度不穩定的非典型。「他們雖有工作,但薪資不足,形成『新貧階級』。」李健鴻說。派遣導致低薪人口快速增加,成為台灣實質薪資倒退的元凶之一。
怎麼解決?胡勝正認為派遣仍須健全的勞動市場才能發揮效用,因此最根本的法令必須先出爐,「這要從根本來治理。法令就要規定,從嚴治市。」
回顧台灣派遣已有幾十年歷史,至今派遣卻仍沒有法規可循,勞工、要派公司、派遣業者三方的複雜契約關係,更成為勞資糾紛的溫床。勞委會在○九年到一一年,針對派遣業者進行調查,發現每年違反《勞基法》的比率高達八五%,其中以未給加班費、未依法提繳或調整勞退月提繳工資最嚴重。立法,勢在必行。
雖然胡勝正及國內勞動法學者都贊成將派遣法制化,不過,勞工團體卻有不同看法。孫友聯指出,如果派遣入法,並採負面表列,僅限制少數行業不能用派遣,等於宣告政府、企業可以「明著用」,害怕門戶大開。
新草案擬鬆綁!
門戶大開 正職工飯碗恐不保
遺憾的是,勞團害怕的噩夢恐怕會實現,《今周刊》獨家取得九月六日最新修正版的《派遣勞工保護法》草案,根據這份相關人士口中「確定會送件」的草案條文中,雖然明確制定例如積欠工資、勞動災害的賠償責任,減少了派遣三方的責任規避,但草案中赫見第二十三條分為甲案和乙案,當乙案規定派遣工不得超過企業員額四○%時,甲案卻是「不規範要派單位使用派遣人數比例限制」。
「勞委會打算取消上限,覺得如果訂定上限,反而會『鼓勵企業用盡派遣員額』,增加派遣人數。」林佳和說。但是,這種解釋實在難以說服勞團,孫友聯就大力指責勞委會打算取消上限,再加上只針對保全、醫療等少數產業禁止派遣,根本是為了方便政府大量使用派遣訂出的法律,等於大開門戶,「讓企業和政府派遣於法有據,正職工將全面被取代!」他擔憂地說。
熟悉日本《勞動法》的文化大學法學系教授邱駿彥也提醒,就算是派遣業大興其道的日本,法規仍然規定一定的上限。邱駿彥說:「從國外的派遣進程來看,都是從嚴格到鬆綁。台灣卻是反其道而行,從鬆到嚴,與其說管制,不如說是『就地合法』。」
就連贊同用派遣活化勞動市場的胡勝正也認為:「在開始的階段,我們應該先用正面表列(僅准許少數行業派遣,多數禁止),減少大家的疑慮。等我們熟悉後,知道怎麼做規範後,再轉用負面表列(僅禁止少數行業派遣,多數准許)。」
即使如此,草案中也有關鍵的一點,特別受到學者和勞團重視,也就是第十六條「要派單位雇用派遣勞工,不得低於從事相同工作性質職務勞工之工資」。這正是德國和日本等先進國家所設定的「平等待遇」與「同工同酬」原則。
如果真的能實現,那就是台灣派遣市場的一大進步,因為「這麼一來,派遣工薪資會與正職一樣,不但可以減少政府和企業濫用派遣工的誘因,也能夠拉升目前派遣工的薪資。」林佳和說。而這正是保護派遣勞工重要的關鍵之一,這也是為什麼德國和歐洲雖然派遣勞工比率高,但是卻沒有像台灣及日本有如此嚴重的社會問題。
面對派遣魔咒,惡化年輕人的低薪問題,馬總統不應該只有歉疚,而是正視面對,整個社會更不該再冷眼旁觀。派遣法規最後定案究竟如何走,又會如何衝擊擁有一千萬勞工的勞動市場,身為派遣工的秀珍和許嘉雷或許無能為力,但是值得你我深刻思考與關心。因為,當派遣、低薪趨勢已成定局,用完就丟的派遣工已從藍領往白領延伸,若沒有完善法令健全勞動市場,你我沒有人可以逃得了「寶特瓶員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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