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從人人尊敬的「活菩薩」,變成人人喊打的「殺人犯」。身為醫療糾紛比率最高的婦產科醫師,高添富努力進修法律碩士和保險法博士,為的是讓孕婦與接生醫師都能有保障。
總是笑臉迎人、說話幽默風趣的高添富醫師,除了是婦產科的專科醫師,還擁有政治大學法律碩士,以及第一位擁有本土保險法博士頭銜的醫師。
一位婦產科名醫為什麼跑去念法律、拿保險法博士?這是一般人的疑問。如前文所述,醫療糾紛已經是醫師不可承受之苦,而在所有科別當中,婦產科又是醫療糾紛比率很高的一科。外界想當然耳,以為高添富也是因為醫療糾紛,而再去進修法律。
「其實,當初我念書,是為了『逃避』病人。」高添富打趣地說。就像所有醫師一樣,他也是每天只要一睜開眼,就是工作。最繁忙時期,高添富的婦產科診所一個月平均接生四十人,一個晚上他最高紀錄曾接生多達六個新生兒,光是護士,他就聘請了二十位。
「當時忙到白天都沒時間吃飯,晚上回去,就把冰箱裡的食物全掃光。」這樣不正常的作息,讓高添富的體重直線上升,胖到一○六公斤,脂肪肝、高血壓等問題也接踵而至。為了身體健康,他決定減肥,翻閱醫學雜誌,看到有將胃縮小的減肥手術,於是他就以身試驗,成為台灣第一例胃縮小減肥手術的成功案例。
墮胎被生父告上法院 二審無罪 判例還形成合法墮胎範圍
手術完成才一個禮拜,高添富就立刻回到手術台上幫病人開刀。「一般我的病人動手術,我都會叮嚀他們一定要休息一個月才能工作,但我卻只休息七天。」工作的忙碌,讓高添富手術後未能完全休息,甚至造成身體一些後遺症。
當時,高添富每天早上從十點到十二點,下午三點到五點,晚上七點到十點,十點之後又要開刀,如子宮外孕等,半夜還要起來接生。日復一日,這樣的日子,高添富過了近二十年。
「那時候我真的是很累,很想休息。但是沒法休息,每天都有病人在等你。最後,我只好用進修當藉口,白天上課,晚上才看診。」高添富回憶那段「休息」的日子,「外界有刻板印象,以為念法律都是糾紛太多,或是混不下去才去攻讀法律。其實我不是,當時每天還有五六十位病人在等我。」
「念法律是我的高爾夫球、我的放鬆之道。」高添富不改幽默本性開玩笑,雖說高添富不是因為自身官司而去念法律,但是早在二十年前,他也曾親身經歷過醫療糾紛對醫師的衝擊。
高添富第一次被告,是因為幫一位婦人墮胎,結果卻被對方男友告上法院,理由是未取得生父的同意。
一審法官判五個月,緩刑兩年。罪刑雖不重,但是高添富認為自己沒有錯,因此堅持上訴。二審法官則行文衛生署,請求釐清《優生保健法》的合理範圍。
二審後來宣告高添富無罪後,還因此形成判例,只要是未婚、生太多孩子,經濟或家庭有問題,都是合法墮胎的範圍。後來,高添富成立醫療糾紛法律諮詢會,每次遇到類似情形的醫師上門求助,高添富就會把因他而生的合法墮胎衛生署解釋函,拿給被告的醫師,讓他們不必再因此被判刑。
對高添富而言,這還算是正面的醫療糾紛經驗,迫使衛生署釐清合法墮胎範圍,讓法律更明確。但另一個醫療糾紛的經驗,卻讓高添富親身體會到,惡意的醫療糾紛,對醫師的傷害有多大。
婦人延誤就醫死亡 黑衣人每天包圍診所恐嚇 只好花錢消災
那次的控告者是高添富的老病人,第一胎剖腹產就是由他接生,當時高添富特別叮嚀病人一年後才能懷孕,否則會有風險。沒想到婦人卻三個月後就懷孕了,高添富曾以母親身體安全為理由建議她拿掉,婦人卻執意要生下小孩。
後來檢查時,高添富發現婦人有胎位不正等諸多問題。「我又再三叮嚀她,只要一痛,就要馬上來看,結果她卻等到天亮才就醫。」後來婦人發生大出血而不幸過世。
一開始家屬求償一百萬元,但高添富認為不是自己的疏失,所以就沒接受。接下來,每天都有十幾名黑衣人來診所報到、圍事,更獅子大開口要價六七百萬元。那時,一間小套房才九十萬元。「鬧了將近一個月,每天來吃便當,車馬費、便當錢還要你出。」高添富很無奈地說道。
「他們還恐嚇要抬棺抗議,要把我丟到大海裡,最後被騷擾得受不了,只好花錢消災。」高添富說。「如果是上法院控告,你還有機會去答辯,最怕的是這種天天到診所來搗亂的。」
原本是辛苦救人的醫師,卻被當成待宰的羔羊,高添富感到憤憤不平。但生性樂觀的他,還是能夠自我解嘲,「我太太講了一句名言:『做生意有賺有賠,就當作這個月賠啦!』這樣想比較看得開。」
雖說能夠用「花錢消災」來自我安慰,但這件醫療糾紛還是在高添富心裡留下了陰影,「我有一陣子都不敢開刀,會害怕、失去自信。」
更讓高添富不知如何是好的是,「下次你遇到這種病人,你要不要接?若接下來,要怎麼處理才可以避免重蹈覆轍?」很多醫療風險是無法預防的,更何況病人的狀況也不一定配合;無法預防的,卻又造成醫療糾紛,動輒賠款上百萬元。
高添富另外舉他學弟的案例,打了九年官司,才證明醫師沒錯。「才一件醫療糾紛就折磨長達十年,這位醫師不就毀了?連他女兒都寫信來說,我爸爸好可憐。」
「這對醫師的士氣打擊是很大的!」只要一有糾紛,就有黑衣人包遊覽車來鬧事,「哪個醫師能忍受得了?」醫師從人人尊敬的「活菩薩」,變成人人喊打的「殺人犯」,這反差,恐怕很難有人可以調適。
少子化再加上醫療風險高,高添富早已不再幫人接生,現在,他只為了一些老病人,所以還維持每天看診。診所的護士,也從二十人縮編到只剩三位。診所裡,只能由一張張空著的嬰兒床,見證過去的榮景。收入自然也大幅縮水,高添富苦中作樂地形容,現在的婦產科醫師,已經變成「錢少、事多、離『監』近的行業。」
高添富指出,將醫療糾紛的責任,甚至連醫師無法掌控的醫療風險,都強迫由醫師來概括承受,除了對醫師非常不公平外,對病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最後結局會是,大家都像他一樣,乾脆不接生、不開刀,甚至連醫師都不做了。
對醫療疏失採取懲罰式制度,其最終目的在於減少錯誤再犯率。高添富認為,事實上,很多醫事人員犯錯的根本原因,是來自醫療系統、制度的設計不良,如為追求效率或降低成本,導致醫療時間被壓縮,沒時間詳研病情或確認等。醫療制度、系統的缺陷,卻將第一線醫事人員抓去關,並無法真正改善錯誤,對第一線人員也不盡公平。
曾經新生兒一床難求,如今,診所裡,一張張空著的嬰兒床,引人欷歔。
醫療糾紛引發寒蟬效應 他成立諮詢中心、發電子報提供資訊
因此他極力主張,醫療風險應該去刑化,屬於意外、不幸的醫療風險,把醫師抓去關也沒用,還不如加重民事責任。後來,高添富更發現,法律並無法真正解決醫療糾紛,醫療糾紛的原因歸結到底,還是「賠償」的問題,而賠償則與保險有關。因此,他又跑去念保險法博士班。
不過,他也發現了保險的矛盾之處,「保險公司一定要證明醫師有錯才理賠,醫師如果沒有錯,保險公司反而不理賠。但是,醫師通常是要努力證明他沒有錯。因此要醫師先認錯,醫師又不願意為沒有的錯誤認罪,這兩者是矛盾的。」此外,一個月接生五十個的,與一個月只接生一個的,風險大不相同,但保費卻相同。「這也是不合理」,高添富說明。
身為少數擁有醫療、法律與保險專業知識的高添富,為了幫助醫師同業減少不必要的驚嚇與錯誤,他還一邊看診、一邊成立醫療糾紛諮詢中心,每月自己發行電子報,回答醫師會員各式各樣醫療糾紛的相關問題。他也期待政府能夠早日通過「生育事故救濟基金」,讓不敢生產的婦女或不敢接生的醫師,都能擁有最基本的保障。
高添富
出生:1949年
現職:高添富婦產科院長、婦產科專科醫師
經歷:長庚紀念醫院婦產科主治醫師
學歷:高雄醫學院醫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