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雞英雄李惠仁

禽流感疫情爆發，一位新英雄誕生了！

2013年3月3日，是台灣養雞業者的浩劫日，他們最擔心的那道防疫線，終於還是潰堤，官方證實台灣爆發「首例Ｈ５Ｎ２高病原性禽流感病毒」，然而，這場記者會的幕後英雄，為疫情追蹤近三千個日子的李惠仁，卻缺席了。

為了追蹤國內禽流感疫情，李惠仁鍥而不捨，四年前他辭去高薪工作，甚至自掏腰包，拿出一百多萬元積蓄，拍攝《不能戳的祕密》，就是要讓真相攤在陽光下。

終於，他用一介平民的力量，撼動官僚體系，逼使官方不得不說出事實，防疫局局長許天來因此請辭下台。

然而，在這個遲來的勝利關鍵時刻，他沒有在第一時間享受到掌聲，就像無數個調查的日子，在前一睌，李惠仁收到「密報」，官方即將撲殺禽流感雞隻的消息，因此他急忙趕到彰化記錄整起事件。

當電視台播放撲殺雞隻的震撼畫面同時，李惠仁出現在每一個電視頻道上。這個如同電影《驚爆內幕》、擁有「小蝦米扳倒大鯨魚」情節的勁爆故事，隔天立即攻占各大媒體版面。一時之間，扛了十五年攝影機的李惠仁，從鏡頭後的藏鏡人，一躍成為鏡頭前的焦點人物。

疫情爆發隔天一早，我們與李惠仁約在他汐止山上的家中專訪，正納悶接下來怎麼走，社區警衛見狀立即為我們指路：「那邊啦，今天一群人都找那條巷子！」本來以為是「專訪」的我們，這下子被眼前的畫面嚇住了：李惠仁被近20位記者包圍，家門口還停著三部ＳＮＧ車，這番陣仗，就連記者出身的李惠仁都坦言不習慣。

的確，八年前、時任東森新聞專題製作人的他，採訪第一則禽流感新聞開始，就注定踏上一條崎嶇難行的路。

一條追禽流感疫情的坎坷路

2004年，台灣首次發現Ｈ５Ｎ２低病原禽流感病毒，撲殺兩萬隻雞，當時政府宣稱是候鳥帶來的病毒，但他卻聽養雞的朋友透露，Ｈ５Ｎ２病毒之所以進入台灣，是因為養雞場私自注射Ｈ５Ｎ２病毒疫苗，而由於這些非法疫苗減毒不成，才讓Ｈ５Ｎ２傳染開來。

嗅到這個公衛議題的嚴重性，李惠仁開始趁休假日追蹤這條新聞，但他發現第一線的雞農往往得不到足夠的資訊，在向農委會等單位查證的過程中，李惠仁則屢屢碰壁，成為不受歡迎的記者，開會獨獨不通知他。

「我問一個問題，他們就丟一疊資料過來，而且還是英文的，意思就是『你自己去看』！」四十三歲的李惠仁隨手翻出厚厚一疊疊的官方回函，苦笑說政府單位吃定他不懂專業術語，經常模糊問題焦點，還要他自己去查一本厚達五公分，英文版的《世界動物衛生組織（ＯＩＥ）法典》。

為了追查真相，李惠仁下工夫讀專業資料，同時撿死雞解剖送驗，看是否有病毒。由於雞場會把病死雞放在路邊，讓化製廠或魚塭業者拿去做飼料，因此李惠仁一聽說哪裡有病死雞，就趕快去「攔截」，「常常台北、屏東一趟往返，五六千元交通費跑不掉。」

而為了進行田野監測，他也試著解剖死雞。「我解剖第一隻雞時，拿的是美工刀、穿的是涼鞋，當下的感覺是雞皮好厚，怎麼都切不開！」李惠仁笑著說。後來專家才告訴他，應該用專業的手術刀、剪，而且得穿防護衣物杜絕感染。

06年至今，李惠仁已解剖過二百多隻雞，解剖地點從廟旁空地、廢棄豬舍到自家陽台都有，他也從門外漢變成禽流感專家，連配備也升級成「專業」版。

後來，李惠仁常常開著他那輛十年車齡、被妻子劉瑋暱稱「戰車」的休旅車，全台跑透透。在戰車上，李惠仁的標準配備，就是一疊手術用手套、黃色雨衣、Ｎ95口罩，以及打包死雞用的大型塑膠袋。

為了讓自己更專業，李惠仁不惜一頁頁苦讀禽流感英文資料（下圖）；而在踢爆疫情之後，他也頓時成為全國鎂光燈的焦點。（攝影/吳東岳）

人情的溫暖 陪他與官僚體系抗衡

愚公傾一生的力量，想把二座大山移到數千里外的東海，最後感動玉帝派兩位金甲神把大山移走。李惠仁想推倒官僚這面大牆的傻勁，也感動周遭的朋友。有學術界的朋友、養雞戶，甚至在網路上看到紀錄片的陌生人，都伸出援手，給他幫助或打氣。

學術界的老師幫他上課，一一解讀世界動物衛生組織對禽流感、高病原的定義；學校的學生寒暑假幫他下鄉撿死雞；還有一些不能曝光的朋友，祕密提供他一些資料。

甚至，後來他辭去工作，專心調查禽流感疫情，靠著偶爾幫人拍攝短片有些收入，住彰化的媽媽看他生活拮据，總是不時資助他。採訪當天，他說：「前幾天回彰化老家，媽媽問『你有沒有錢用？』我默然，接著媽媽就塞了一萬元放我口袋。」這些支持的力量，陪他與龐大的官僚體系對抗。

其中，李惠仁背後最大的精神支柱，莫過於他的太太劉瑋。○八年李惠仁索性辭去工作，專心調查疫情並拍攝紀錄片《不能戳的祕密》，為了籌措上百萬元的拍片經費，不僅花光存款，還差點要賣掉仍在繳貸款中的房子。尤其是拍攝到最後快完工階段，花費最嚇人，為了應急，他只好把申請開拍下部紀錄片的費用先拿來支應。

「如果人生只能活八十年，我都已經過一半了，我不想要行將就木時，才後悔『啊！如果那時候走另一條路多好！』」李惠仁為了社會正義，放棄穩定的高薪工作，雖然他嘴硬地說：「降低生活物質就好。」但家裡的經濟重擔，就落在另一半劉瑋身上。

我們在李家門外，巧遇躲媒體返家的劉瑋。我們問她，面對這樣充滿理想性格的老公，他們之間如何相處？她笑說，的確曾經也有抱怨，夫妻倆壓力大到一度吵架，「我擔心的是孩子安全，問他：『你愈追愈深入，我們的孩子怎麼辦？』沒想到，他反問我：『如果我不追，別人的孩子怎麼辦？』」

劉瑋與李惠仁是政大傳播學院在職專班同學，她當下明白丈夫做調查報導的苦心，只好調整心態，轉而成為他的親密戰友，把自己從腳蹬高跟鞋往返於「機場」的上班族，變成喬裝為農婦、踩著布鞋遍訪「雞場」的田野調查者。

《不能戳的祕密》的許多鏡頭，就是劉瑋掌鏡拍攝的，曾經夫妻倆頂著炎夏的驕陽，長達數天埋伏在臭氣熏天的雞舍旁，就為了捕捉一個白鷺鷥飛過雞群的重要鏡頭。

耗時六年，幾乎花罄李家積蓄的紀錄片《不能戳的祕密》終於在前年完成，影片大膽揭露「Ｈ５Ｎ２高病原性禽流感病毒」早已存在台灣養雞場的事實。但是，在揭發真相之前，李惠仁夫妻倆卻先面臨殘酷的事實。

拍完紀錄片 才是挑戰的開始

「我好不容易拍完片，才發現主流媒體都不敢播，這才真的讓我沮喪！」為此，劉瑋每天一起床就會為他打氣「老公，加油！今天我們一定會找到方法突圍！」

他們沙盤推演了幾套突圍劇本，包括不得已要「告洋狀」，就是準備資料向ＯＩＥ、ＷＨＯ（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組織舉發台灣官方隱匿疫情，「我拿著信件就是寄不出手，怕傷害台灣形象。」李惠仁沉痛地說。

影片上不了電視台，李惠仁轉向網路媒體，沒想到在YouTube點閱率至今已超越六十萬人次，幫他打了一劑強心針。接著他為影片瘋狂報名參賽，想透過得獎來吸引大眾關注。果然，去年李惠仁得到卓越新聞獎中的「調查報導獎」肯定，站在頒獎台上，百感交集的他，一度掩面落淚。

「『調查報導』難就難在這些議題通常隱而不顯，再加上經常被官方、有權勢者刻意打壓，所以取得消息特別困難，而李惠仁卻在這種壓力之下，鍥而不捨追出很多線索，這不只需要熱情與毅力，還需要專業知識與批判能力！」卓新獎評審之一的世新大學副教授關尚仁，讚賞李惠仁以公民記者之姿，彰顯了主流媒體日漸貧乏的「第四權精神」。

得獎對新聞媒體工作者，是追求的一個目標，但對李惠仁而言，卻只是一個手段，得獎的確也增加《不能戳的祕密》曝光度，就像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給了李惠仁信心。

拍片過程中承受的壓力，讓李惠仁在得到卓越新聞獎肯定的同時，忍不住掩面而泣。

黑色幽默 寄送「耶誕禮物」並著手告官

去年底，他聽到彰化傳出雞隻病死消息，突然找到了最具黑色幽默的突圍之道。他寄了三隻病死雞，分別給了當時的農委會主委陳武雄、防疫局長許天來與農委會家畜衛生試驗所長黃金城，自己也留了一隻送檢，這段過程後來被他拍成《不能戳的祕密第二彈：病毒失蹤事件簿》。

寄送「耶誕禮物」的同時，李惠仁同時控告許天來等四位官員「變造文書」等四條罪狀。元月初，寄出的其中兩隻雞被拒收退回，他本來不抱期望，沒想到二月初新內閣交接，情勢急轉直下，農委會在三月初終於承認並宣布疫情。但其實，李惠仁從各種資料中發現，○六年早已在台灣出現過Ｈ５Ｎ２高病原性個案。

李惠仁對抗官僚的八年抗戰，終於得到正義的勝利。他的故事上了報紙的頭版，電視台邀約他上節目，我們採訪李惠仁的兩個多小時裡，他陸續接了數十通電話，而且手機還講到沒電，這些電話有的是為他加油，有的是採訪。

李惠仁頓時成為全國的危「雞」英雄，勇敢戳破官方不能說的祕密，成為對抗官僚的正義化身。但是認識李惠仁的人，都不意外他的所為，因為他從小就「反骨」。

李惠仁出身彰化鹿港，父親是小學老師，母親是家庭主婦，家中有兩位姊姊，一位弟弟。父親從小訓練他獨立思考的能力。「連爸爸自己都很敢頂撞學校了，當然不能為此數落我啦！」李惠仁笑說，從小爸爸若要與他討論事情，就算不認同他，也總是聽他洋洋灑灑發表完意見之後，才大罵一聲，接著說出自己的想法。

受父親影響，李惠仁念書就展現他特立獨行的性格。與九把刀一樣就讀彰化精誠高中的他，一年級住校時，就曾發動「罷食」。原來他曾多次反映宿舍伙食不好，卻不見校方有所改善，有一天他氣得要同學和他一起拒吃伙食。當天早餐時僅有幾人響應，中午人稍多，沒想到到了晚上，宿舍居然有一半的同學都不吃飯了，急得校長聞訊趕來安撫，「結果第二天早上的早餐，變得好豐盛！」講到這裡李惠仁不禁哈哈大笑。

不過後來後果很慘，訓導主任告誡他：「這是戒嚴時代，發動抗議、集會遊行是不行的。」李惠仁發動學生抗爭的結果就是從此不准住校，不過，他卻不以為意。從年少時期，就可以看出他勇於與體制抗衡的性格。

上了大學後，李惠仁這次賭的是自己的前途。他大學念的是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系，都已經一路念到大四，在畢業前夕，他設計一套空間感十足的前衛服裝參加畢業展，沒想到卻有老師嫌他「根本看不到布料，怎能說是服裝？」不容他辯解就給了他超低分，他此時驚覺自己不適合念設計，在畢業前兩個月，毅然「退學」去當兵。

他強調，「我是辦退學，而不是休學哦！我是要讓自己沒有退路。」○八年他毅然決然辭去記者工作，也是那麼地決絕，就是一定要完成「戳」疫情的使命。

旁人看來，退學好像浪費了昂貴學費與寶貴四年，但他卻說：「不喜歡就應該勇於改變，你現在回頭看，花費那三、四年根本沒什麼，勝過一輩子活得不快樂。」他告訴爸爸要退學一事，爸爸也只是提醒他：「你長大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李惠仁（左）寄送病死雞檢體，踢爆疫情，也讓前任防檢局局長許天來（右）請辭。

（圖片來源/資料室）

八年抗戰 「我只是拼上了第一塊拼圖」

李惠仁與新聞工作結緣，就是在這段提前退學去當兵的日子，當時長官指派他負責攝影工作，他就此對新聞攝影燃起熱情。退伍後隨即報考世新大學新聞系，就業後還去念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在職專班，這也為他扎下了調查報導的理論根基。

至於，他為了拍片辭去工作，李媽媽頂多也只是吩咐媳婦「拉著他，別讓他衝太快！」這次官方證實疫情，她對兒子說的第一句話是：「好啦！把整件事完成，就有價值了！」這句話，或許就是支持李惠仁奮戰八年、堅持不懈的原動力。

我們問他歷經八年抗戰，政府總算承認疫情，還有官員為此下台，他此刻的感想是什麼？李惠仁沉吟了三秒，只說了兩個字「終於……」對他來說，禽流感防疫工程才正要開始，首要任務就是持續監督政府讓疫情全面透明化，「我只是拼上了第一塊拼圖，剩下的，要靠大家幫忙了！」

採訪結束，所有媒體早已一哄而散，李家又恢復平日的安靜，看著李惠仁和他太太返家的背影，不知道是戶外陽光，或是李惠仁夫妻的故事感動我們，心頭不禁浮上溫暖的感覺。

李惠仁

出生：1969年

現職：紀錄片導演與公民記者

經歷：東森電視專題製作人、民視與三立新聞台攝影記者

學歷：政大傳播學院EMA碩士班，世新大學新聞系

得獎經歷：2011年《不能戳的秘密》獲「卓越新聞獎」、2009年《睜開左眼》獲「映像公與義紀錄片影展首獎」、2004年《危雞危機－禽流感追蹤調查報導》獲「曾虛白先生新聞公共服務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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