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二年三月，一名年僅二十四歲的護理人員，在工作崗位倒下，就再也沒有起來；一三年四月，又一名折翼天使，永遠告別我們。兩位天使生前所面對的，是全台灣每位護理人員都要一肩扛起的惡劣環境，本刊深入調查，發現第一線的勞動現場，存在以下六大不合理情況。
惡劣環境一 每天工作超過十小時 生理時鐘跟著亂
事實上，台灣多數醫院在月底排班表時，都會列出護理人員的「標準工作時數」，但實際排好班後，每個人都是「超時工作」。「班表上寫的是八小時，但工作根本不可能在八小時內做完！」在北部某家醫學中心工作的護理師說道，有同樣處境的，不只她一人。
根據台灣護理產業工會在○八年的調查，台灣有近六成的護理人員每天超時工作，三成八無法拿到加班費。人力不足又會衍生另一種更讓人頭痛的產物──「花花班」，意思就是，一周之中出現不同班次的班表，讓護理人員輪班很亂，生理時鐘跟著亂，身體也容易出狀況。
護理工作要二十四小時待命，所以需要三班輪替。日班（Ｄ）代表早上八點至下午四點；小夜班（Ｅ）即下午四點至深夜十二點；大夜班（Ｎ）為深夜十二點至翌日早晨八點。
一般來說，大夜班（Ｎ）下班時已是早上，若再延誤下班時間，護理人員回到家已近中午，通常不會馬上倒頭大睡，多半還要用過午餐，約莫下午才就寢；經過理想的八小時睡眠，再接著上大夜班。
最讓護理人員聞之色變的，莫過於「N Off D」或是「E Off D」的班次，就是由夜班轉日班，院方還「貼心」排進一天的休假（Off）。但線上的護理人員告訴我們：「我值完大夜班以後，通常就要在白天休息；但如果白天休息了，當天晚上怎麼睡？晚上睡不著，隔天又怎麼再去上日班？」
試想，休假時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能用一天的時間調整顛倒的作息，休假還有意義嗎？
《勞基法》第三十四條規定：「工作採晝夜輪班制者，其工作班次，每周更換一次，但經勞工同意者，不在此限。」然而，院方也想出一個「解套方案」，就是要求護理人員在收到班表通知時，簽下「彈性排班同意書」。為了「共體時艱」，豈有人敢不簽。
也有醫院為了規避勞動檢查，強行要求護理人員在下班時間的一小時內刷卡「假下班」，再繼續回到崗位上把工作做完；沒遵行的，甚至會罰款。這樣的畸形班表，加上資方的壓力，無怪乎一線護理人員叫苦連天。
惡劣環境二 一個月只領十七Ｋ健保給付
根據監察院的推算，○九年健保局平均一個月給付每位護理人員的金額是一萬七七一七元。健保制度苛刻，造成薪資結構先天不良；身為資方的院方，又是另一道壓縮薪資的關卡。由於護理人員占醫院員工總數中最大的比例，院方若要節省人事成本，首先就拿護理人員開刀。
一二年，健保局編列了二十億元的預算，作為提升住院護理照護品質的獎勵金；但實際上，基層護理人員並沒有真的感受到「挹注」，各院流動率依然居高不下，到處都在缺人。盧孳艷表示：「一般護理人員的薪資有林林總總的各項名目，院方可能就把其中幾項抽出來，再把二十億元經費填進去，等於還是變相地挪用了那筆預算，但因為每家醫院的作法不同，我們只能從實際薪資去分析。」
惡劣環境三 九成被言語羞辱過 五成曾遭攻擊
○六年，台灣急診醫學會曾進行調查，發現台灣有七九％的急診醫護人員曾遭受威脅，三七％受到暴力攻擊；台灣醫療勞動正義與病人安全促進聯盟（簡稱醫勞盟）在一二年的調查也指出，有九二％的護理人員在過去一年，曾在執行工作時受過語言暴力，甚至有五成遭受過一次以上的肢體暴力。
有勇氣的護理人員或許會選擇狀告法院，高雄市立聯合醫院泌尿科主治醫師蔡秀男曾針對類似案例做出紀錄：「某男子吼叫護理師跪病嬤，被判三個月；某位家屬言語暴力，登報道歉，代價十萬元；另一位急診室喝酒鬧事，則是登報道歉......。」
類似案例不勝枚舉，但獲法律伸張正義的，只在少數；多數護理人員還在線上被輕賤，他們也是不受珍惜的醫療資源一部分。
惡劣環境四 流動率高 留下來的人更辛苦
好不容易先排出了前三周，她不幸地得到連續三周「連六休一」的班表。「我這個月大概最多只能休六天吧！」放眼其他同事，無一倖免。
眼前這位二十餘歲的護理師，才工作一年餘，神色黯然，讓人以為她已經是職場老鳥。她說，她服務的醫院最近推出「留任獎金」，少掉幾個人，就把幾個人的薪水拿出來，再根據留任者的工作時數加權分配。
看似獎勵，卻不太吸引人。「說是讓我們多做多領，實際上也是打過折扣才給。我們自己都知道，醫院少請一個人，可以少付快四萬元的薪水；但拿出來分給大家的，只有『底薪』兩萬元。」
她繼續說：「院方也端出新的加班條款，把原本八小時的班別改成十二小時，多上的四小時，就以一千五百元計算。平均起來，等於時薪三七五元，這樣是比我們原本的加班費高，就看你要不要拿身體來換這個錢。」
一二年五月中，衛生署提出護理改革十大方案，到了年底，衛生署醫事管理系統統計，護理人員執業登錄人數達十四萬八三○人，創歷年新高。如今，相隔不到半年，全台又陷入「護士荒」的窘境，直接凸顯醫療機構留不住人。相關單位如果還巴望著每年苦撐過「五窮六絕」，七月就有畢業生補入，顯然是誤把補血當作止血的特效藥。
惡劣環境五 每天花三小時處理庶務 工作根本做不完
醫勞盟指出，護理人員照顧每位病患的基本工作量，須耗時四十分鐘。從交班開始，他們的工作內容包括：測量、記錄生命跡象、對藥、發藥、抽藥、換點滴、核對醫囑、整理病歷、撰寫護理紀錄、抽血、收集、記錄檢驗報告、換藥、傷口護理、抽痰、隨同主治醫師查房等。
這麼長一串的工作內容，光看完是不是已經暈頭轉向了？四十分鐘，是以每項動作都在病患最理想的狀態下完成的總計。比如，一分半完成抽血、兩分鐘完成測量體溫和血壓、九分鐘內撰寫完三次護理紀錄、查房只有五分鐘等。
在這麼壓縮的情況下，醫護人員照護一名病患都要耗時四十分鐘了，假使要面對二十名病患，就等於是八百分鐘沒有喘息、沒有任何延誤的工時，遑論突然有病患需要繁複的急救。
如今，各家醫院都在拚評鑑，一線照護狀況的記錄工作，全落在護理人員身上。一名台北市立聯合醫院的醫師告訴我們，醫院流傳已久的一則笑話：「病房裡為什麼找不到半個護理人員？消失的護理師去哪了？答案是，困在護理站寫評鑑要用的報告。」
當今護病比動輒高達一比二十、三十，你放心讓工作量這麼高的護理人員照顧你或你的家人嗎？
惡劣環境六 過半須靠藥物減低不適 健康拉警報
另外也有研究報告指出，護理人員普遍罹患慢性頭痛，這項病症又與憂鬱狀況存在顯著相關。醫勞盟於一二年針對護理人員的健康問題所做的調查結果顯示，八一％的護理人員有失眠問題，七二％下背痛，六九％頭痛，六三％月經失調，五三％便祕；近三成每周需要服用一次以上的止痛藥和胃藥，兩成每周需要服用一次以上的安眠藥。
人手不足造成工作繁重，工作繁重造成護理人員的健康狀況拉警報；但為了避免同事分擔更重的工作量，沒有人敢請病假，醫院裡時常可以見到吊點滴上班的護理人員。積勞成疾又會反撲為集體重病，最後造成兩三名人員同時病倒。惡性循環造成人力更加短缺，留下來的人又要扛起更重的負擔。
白衣天使長時間與病痛為伍，竟是要拖著不健康的身軀，換來病患健康出院，白色巨塔儼然成為他們過勞的墳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護理勞動安全，標榜病患的健康或安全，都成為最諷刺的笑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