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青年失業率逐年增加,但是技術人才大缺工,產學斷鏈與人才失衡問題,正嚴重衝擊台灣社會,阻礙經濟發展,背後最大的問題就在「技職教育」。到底我們的技職教育出了什麼問題?我們要如何解救我們的技職生及產業?
台灣的木工機械全球第三,排在德國、義大利之後,台灣約有二八○家業者,一年九億美元的產值,因為找不到人,洪肇志不敢多接訂單,更遑論產品升級。洪肇志抱怨:「同樣的機械,德國製貴二五%,德國講工匠技藝,台灣談不上工匠,也沒有技藝。」
事實上,洪肇志很努力升級,博凱的產品電腦化,賣到海外的機台可以透過網路與博凱連線,進行教學維修業務,一台售價二千五百萬元。他的公司有兩名博士、兩名碩士、十二名大學生,其餘為專科、高職、國中畢業。「員工平均月薪三萬四千元,博士學歷和國小畢業做焊工的員工,都是五、六萬元薪水。」他務實地說:「只要能讓我賺錢,管你什麼學歷,但我找不到高職生,他們都念大學去了。」
洪肇志碰到缺工的困境並非特例。位於台南的濠瀅機械成立二十二年,做化妝品機械,年營收約一.五億元,員工二十五人;即使廠房乾淨有空調,技術人員起薪三萬三千元,一樣找不到人,負責人傅文祺說,「不是我不想做大,是沒人做不大。」
台灣工具機業在全球占有一席之地,利潤穩定成長,是台灣頗具競爭優勢的產業;但去年台灣失業率四.二四%,有四十八.一萬人失業,工具機產業卻找不到員工,不只工具機產業,台灣缺工數也逐年升高。
▲濠瀅的傅文祺(右)無奈表示:「不是我不願意做大,而是找不到人。」(攝影/陳俊銘)
▲博凱機械的洪肇志直言:「找不到高職生,他們都去念大學了。」(攝影/蔡世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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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壞主因一:廣設大學 高職重升學輕就業
面對青年失業率上升,企業卻沒有可用的人才,台灣產學斷鏈問題嚴重,潤泰集團總裁尹衍樑直指,是台灣技職教育出問題,「一九九九年台灣專科改制升格科技大學,技職人員消失,這非常令人憂心。基本上,我對台灣的教育失望。」
九四年,台灣確立廣設高中大學為教育政策主軸,其後,包括整合高中職教育、綜合高中誕生、開放技術學院升格科大、課程修改重學科、縮減實習時數,一再摧毀台灣技職教育的功能。
歷任工業局局長、經濟部政務次長及行政院政務委員,現任全球策略投資管理公司董事長的楊世緘,過去參與台灣產業與經濟政策制定,透過「電子及資訊工業十年發展計畫」、「促進產業升級條例」、「工業發展自由化」、「建立產業輔導體系」等政策,帶動九○年代台灣經濟高速發展。
楊世緘回憶:「當時台灣企業脫胎換骨,包括寶成、鴻海、金仁寶營收都是百倍成長。」七○年代,台灣技職教育廣設工專,當時工專畢業生是台灣企業最愛;後來,包括經濟部人力發展處、職訓中心和工業局,都培訓工業人才。
九六年,楊世緘任行政院政務委員,當時的教育部長吳京向行政院報告,楊世緘表示:「我記得標題是『還給職業教育學生一個尊嚴』,當時社會覺得專科文憑比較差,家長也喜歡大學文憑。但這是教育部長的觀點,不是站在經濟發展的需求考量。」高職走向升學拿文憑,這是技職教育崩壞的重要轉捩點。
屏教大社會發展系教授張義東表示,台灣社會重視文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觀念根深柢固;加上台灣經濟發展,家長不需要、也不希望小孩太早工作,社會氛圍就是要念大學,在政策的推波助瀾下,形成念大學的社會風氣。
台灣的高等教育從精英教育,轉型為人人都能念大學的普及教育;而技職教育往高等延伸,高職轉以升學為主。根據教育部統計,八○年代,高職生對高中生的比例為七:三,高職培育出大量的產業人力,使得台灣經濟快速成長。
但九六年,教育部提出專科改制科大,廣設大學並增設綜合高中後,高職生對高中生的比例為四八:五二,高職生去年剩下三十七萬人,較九四年的五十二萬人銳減了十五萬人;而且八成以上的高職生升學,只有不到兩成學生進入就業市場。將於一○三學年度上路的十二年國教,讓高職學校擔憂根本沒有學生可以收。
以台北市的大安高工、木柵高工等明星高職為例,升學率高達九五%,台東的公東高工升學率也有八五%;就算屬於進修學校的成大附工,機械科的高三生也都想升學,形成就業市場幾乎找不到高職生。
傅文祺表示,有次他只找高職生,結果無人應徵,他感慨地說:「孩子付出青春,家長付出學費,結果培養過去高職程度的大學生,讓家長情何以堪!」而洪肇志批評;「以前的高職生技術扎實,現在高職生都跑去念大學,結果畢業後領的薪水比高職生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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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壞主因二:課程高中化 高職重學科輕實務
啟英高中董事長吳慶堂表示,當時,教育部覺得國中分流年紀太小,性向未穩定,所以廢初級職校;九九年後,高職高中化,課程質變,以升學為導向,開始增加音樂、美術課程,再設公民與社會;最近更嚴重的是,連歷史、地理、物理、化學和生物都要讀,排擠職業類學科。此外,實習時數也從過去每周十四小時,減為六小時,偏離實務操作。
對此,童子賢表示,學生被訓練反覆操作考試技巧,青春年華為考試睡眠不足,這是不對的;高職應該鼓勵學生實做,像是自己設計、焊接電路才是正確的。
高職教育另一個問題是人才失衡。中洲科技大學董事長柴御清表示:「這十年,台灣的高職工科少了四分之一,餐飲科增加四分之一。」台大管理學院教授柯承恩也擔憂台灣工科會消失得很快。
一位電子公司陳姓老闆,三十年前從高職電子維修科畢業,後來自己創業成立電子代工廠,公司需要十名維修人員,卻只找到六名,這幾年一直補不滿;他回母校求才,才知道當年就讀的科已經不存在了,「我很擔憂人才斷層,以後都找不到這類人才了!」
根據本刊調查,以「電子維修科」為例,目前各技職學校,已經找不到這樣的科,只有少數技職學校還設有「電機維修科」,加上技職多以升學為導向,難怪陳老闆找不到相關科別畢業的學生。
去年,鴻海評估到二林中科園區設廠,園區找彰化的科技大學談人才培訓,但學校無法配合,因該校學生八五%來自中彰投,而當地的高職早已招生不足,下游的科大自然也收不到學生,「沒學生就沒產業,大學出問題,產業就出問題。」柴御清無奈地表示。
崩壞主因三:師資、評鑑引領 科大重理論輕技術
高職畢業繼續升學,擁有大學文憑,但科大畢業生卻不如當年的五專生。上銀科技董事長卓永財去年十二月初,在成大舉辦的工業基礎人才培育論壇中直言:「機械系不懂機械設計、電機系不懂馬達。」
一位學者痛批:「科大生不好用,問題在老師,不在學生。」主因就在以研究型大學標準評鑑技術型大學,「老師不懂產業需求,餐飲系(老師)的不會煮菜,汽車科(老師)的不會修車,因為評鑑升等壓力,大家都忙著做研究寫論文。」
○五年在教育部主導下,高等教育評鑑中心成立,接受教育部「委託」,辦理高等教育評鑑。○七年公布的「大學評鑑辦法」,明訂教育部得以評鑑結果作為核定調整大學發展規模、學雜費及經費獎、補助參據。
一位科大校長舉例說明評鑑制度的荒謬,「他找研究型大學的人來評鑑,我們的目標和願景當然和他們不一樣,比如教育部開放專業技術人員擔任講師,但有比率限制,而且評鑑就是看博士占師資的比重有多少;我們請產業的人當講師,評鑑就完蛋,所以科大的師資還是台清交畢業的博士,他們怎麼會有實務經驗?」
由於政府以單一化的學術評鑑引導大學辦學,科技大學轉型靠攏研究型大學,重視論文發表,產生重學術輕技術實務的問題,台灣的技職體系幾乎斷鏈崩解。
幾所技職體系校長表示,台灣的評鑑走火入魔,本來大學評鑑是為了自我改善,但現在評鑑成績,可能影響招生額度、增減班,甚至教育部的補助經費額度多寡,他們私下表示:「課程、師資以及評鑑,這三件事掐死技職體系。」
台灣技職教育弱化,只重視論文,高等教育沒有差異化,又普設大學供過於求,學生素質日益低落,身無一技之長,台灣技職教育徹底崩解,技職生形同消失。不僅造成產學斷鏈,人力供需失衡,導致企業無才可用,青年失業率攀高,形成「高學歷、高失業率」趨勢。
在九六年廣設大學前,大學生錄取率從約四成到去年九成以上,共有一○四萬名大學生;過度供給造成學歷貶值,落入高失業率、大學生二十二K(二萬二千元)低薪的魔咒。根據主計總處統計,九五年大學以上失業率是二.五二%,去年倍數成長到五.三七%,高於平均失業率四.二四%,居所有教育程度之冠。
台灣科技大學資工系教授李漢銘分析,台灣新生兒從四十八萬人遞減,到前年剩十七萬人;新生兒人數是以前的三分之一,但大學卻廣設三倍,系所提高招生人數,大學錄取率逼近一○○%,入學沒有淘汰機制,大學人才素質漸趨低落。
柯承恩舉例,以前台大商學系四個年級總共一二○個學生,現在一年進來五百人,「以前應該到私立大學的學生,都跑到台大來,現在講二十二K,是因為以前沒有進大學的人都進大學,所以平均薪資一定下降。」
▲技職學校應該強化學生動手做的能力,須注重實習課程。(攝影/陳俊銘)
解方一:改變評鑑制度 納入產業界擔任評鑑
曾任經濟部與財政部長、被譽為台灣經濟奇蹟重要推手的李國鼎,曾說過「技職體系影響國家非常重要」,如果人才培育得好,產業發展自然會好;如果學校教的學生出去外面無法工作,表示教育是有問題的。顯然,台灣技職教育到了全面檢討的關鍵時刻。
首先,應全面檢討評鑑制度。目前國內以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科學引文索引)與SSCI(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社會科學引文索引)論文發表數指標為依據,但論文偏向理論,和實務脫節。台灣的技職教育應偏重產業實務,納入產業人士擔任評鑑委員,並把產學合作的表現列為評鑑指標,發展以特色定位的多元評鑑。
柯承恩表示,現在學位不太值錢,但技職大學不可能走回頭路,應該讓學校課程「專業化」。假設觀光是現在和未來的重要產業,學校應該以這個為主軸,結合歷史、地理和觀光去發展。
解方二:科大走向專業化 和區域產業結合
此外,應及早建立大學分流制度,比如教學型大學、研究型大學、技職型大學,培養各行各業需要的人才;同時,政府應一改過去資源獨厚研究型大學,比照五年五百億元補助,扶植技職體系壯大,目前有些技職學校的設備老舊,是三十年前的老舊器材,不符時代需求。
解方三:仿照德國模式 企業參與技職教育發展
德國技職教育的精神在於產學緊密結合,並透過政府、工會和學校,建立人才培訓的平台,楊世緘就疾呼:「教育部鬆手,企業參與技職教育。」
目前教育部由六所典範科技大學,強化制度調整、人才培育與產學研發的功能。其中由台北科技大學、外商瑞健公司與台北市木柵高工合作的台灣首例「師徒制」專案,就是由企業主導,學徒一周在瑞健上班四天,二天到北科大上課,瑞健可建議北科大的課程安排。
柯承恩樂見這個產學合作模式,他說:「現在這個狀態下,有人走出好的路,是件好事,但政府要確認怎樣的條件可以讓這個模式運作順利。」
學校老師、家長對高職的刻板印象已根深柢固,學生不愛讀書、成績不好就只能讀高職;台灣社會普遍存在「文憑主義」,一味的鼓勵孩子讀大學,忽略適才適性發展。
解方四:社會觀念改變 打破「惟有讀書高」觀念
洪肇志憂心地說,社會結構應該是高中職、專科、大學、 碩士、博士的金字塔結構,而台灣的大學變成基本學歷,每年碩、博士人數激增,變成倒金字塔,這樣頭重腳輕,很危險。
台灣高學歷高失業率已經不是新聞;而技術人才缺工,薪水優渥,也是不爭的事實,台灣社會該給予各行業尊重。「在德國,不管司機、黑手、大樓管理員,社會都非常尊重,這是台灣社會要反思的。」張義東語重心長地表示。
台灣的技職教育,已經到了不得不改變的地步,否則,台灣青年人找不到工作,出走國外;台灣企業缺工,外移其他國家,屆時,消失的恐怕就不只是技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