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大埔「張藥房」張森文、彭秀春夫婦三十年的房子最終還是不保了!這是張家第二度被徵收,現在政府連他們僅存六坪安身立命的家也要拆除,他們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悲劇在台灣還會上演嗎?
一對快六十歲的夫婦,步履艱難地來到車水馬龍的台北市八德路,一棟棕色大樓中,內政部都市計畫委員會正最後一次開會確認苗栗大埔徵收案。「張藥房」夫婦張森文、彭秀春懷抱一絲希望踏進內政部營建署大門,他們希望保留用青春歲月打拚的家,即使這個家只有六坪大小,他們還是希望保留這個充滿回憶的堡壘,政府能理解、同情他們微小的期望嗎?
但是他們失望了,當天會議不開放旁聽民眾發言、媒體採訪,遭抗議黑箱作業後才同意四戶住戶代表進場發言。彭秀春說:「進去發言時幾乎要跪下來懇求了,但說什麼都沒用,說完出來就通過了,實在是欺負人。」
張森文得知結果後,一位近六十歲的大男人就跪倒在營建署大門前幾近崩潰,痛哭失聲。彭秀春也是以淚洗面:「一路走來,你看政府是怎麼對待我們的,我家只剩六坪,為什麼要拆我家?」
在八月如火的陽光下,現場悲傷的氣息濃得化不開,苗栗後龍灣寶農民洪箱也哭著說:「吳敦義如果做不到,當初就不要給承諾,你們不是當事人,不能理解家要被拆的心酸,他哭成這樣,你們都沒感覺嗎?」
▲得知6坪的家最後還是留不住,苗栗大埔「張藥房」(首圖)老闆張森文在營建署門前痛哭失聲。
第一次徵收 平白損失五坪
這棟引發全台灣關注,前行政院長吳敦義承諾保留,但營建署決議要拆的房子,到底是什麼樣子?來到苗栗大埔,「張藥房」位於大埔仁愛路、公益路交叉口,小小的六坪店面一不注意就走過去了。張森文、彭秀春夫婦在這裡開業近三十年,人生最寶貴的歲月就在這裡度過。
就像台灣一般小家庭,二十八年前,張森文、彭秀春終於存到錢買下人生第一棟房子,也是唯一的一棟房子。
這個房子原本有十一坪,一九八四年買時是一間倉庫,沒水、沒電,重新拉管做廁所,一樓營業,二、三樓是生活空間。沒有多餘的家具,撿來的木頭往牆上一釘就是書架。雖然簡陋,但結束漂泊的租屋生活,張家一家五口也終於能安定下來。
四十二年次的張森文是苗栗南庄人,父親從日本留學回國後當公務員,他記得小時候日籍媽媽都要到雜貨店賒帳,爸爸領了薪水第一件事就是還債。爸爸要他去念高職藥劑科,因為這樣比較好找工作,出社會就一路辛苦打拚,才終於結婚了。
彭秀春回想,八○年結婚後四處租屋,三個小孩在不同地點出生,「家對我很重要,一直覺得沒有給小孩一個完整的家。」為了買房子,標會、湊錢,下班還拿手工回家做,省到連一個包子都捨不得吃。
這個一家五口可以遮風蔽雨的家,倒也安安穩穩過了十三年的甜蜜歲月。直到一九九七年苗栗縣政府因拓寬馬路徵收張家五坪土地開始,張家的惡夢從此綿綿無絕期!
張森文回想當年,為了拓寬馬路,家被從中切成一半,「當時一邊在施工,我們還住在家裡,沒有辦法,要搬去哪裡?」完工後找人把牆補起來,領了一百多萬元的補償金剛好花完,「那五坪算是白損失了,遇到土地徵收就是百姓吃虧。」
於是這六坪就變成張家的最後堡壘,藥房每天上午六點開門、晚上十點打烊,為生活全力打拚。本以為最壞的狀況已過了,但○九年又遇到大埔徵收案,最後連這六坪都不保了。
兩年前轟動一時的「苗栗大埔案」全名是:「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暨周邊地區特定區計畫」。特定區位於苗栗縣竹南鎮大埔里、頂埔里等地,○九年十一月經內政部通過後,苗栗縣政府以新訂都市計畫為由進行區段徵收。
根據審計部報告,全台閒置的工業區總面積高達三八一三公頃,其中中央政府開發的工業區閒置三二五六公頃,足足可以再蓋五個竹科(新竹園區)。但是中央與地方仍在持續開發各式園區,待開發土地面積總共高達二三四六公頃。同時,產業園區開發管理基金嚴重短絀三十六億五千萬元,明顯過度投資開發並錯置資源,加速惡化國家財政。
吳敦義曾承諾「原屋保留」
區段徵收範圍內的二十四戶不願被徵收組成自救會,一○年六月苗栗縣政府怪手毀田,隨後其中一戶朱家七十二歲阿嬤仰藥自盡,舉國譁然。事後吳敦義在一○年八月十七日做出保留承諾,營建署也依吳敦義承諾,在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都委會七四六次會議完成保留程序。
得知院長承諾「原屋保留」後彭秀春笑了:「房子終於可以保留下來,雖然只有六坪,但我還有家、還可以營業。」院長的承諾讓他們一度以為家可以保住,但高興不到半年,一一年五月十日營建署都委會會議卻推翻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會議結論,張藥房等四戶無法保留。
如今家只剩六坪了,還要被拿去,「難道我的房子是可以給你們亂切亂弄的嗎?你有沒有想到我要住哪裡?我有合法權狀啊。」彭秀春說自己口才很笨,非常生氣,但到公開場合話卻說不出來,只能在住家外牆掛上大大的「慘」字表達抗議。
內政部營建署都市計畫組組長陳興隆表示,張藥房位於道路截角可能影響交通,另外三戶也因交通、產權問題,或地主不願集中畫設農地而無法保留。他強調,張藥房是「轉彎截角」,依建築法規就是要拆,即使院長承諾也得拆,他不認為這樣處理有違反吳敦義的承諾。
台北大學不動產與城鄉環境學系副教授廖本全認為,真正的原因恐怕不是這樣。依行政倫理,吳敦義在承諾原屋保留前一定問過相關部會意見,確定可以保留後才會公開承諾。而內政部在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都委會七四六次會議也決議以「特殊截角」讓張家可以保留,「什麼原因突然大翻轉?」
官方稱為「公平」 非拆不可
陳興隆也坦承,技術問題政府也願意想辦法,但問題出在當地民眾質疑內政部不公平,兩百多戶配合政策都退縮五十公分,憑什麼張藥房不用拆?基於公平性,張家一定要保留是強人所難,「對這四戶政府已反覆斟酌,也讓他們不吃虧。」
官方端出「公平性」說詞,廖本全強調,這是兩件事,私有財產沒有公不公平的問題,個人有權決定自己的財產如何分配,不是多數決可以決定的;政治大學地政系教授徐世榮認為,大埔案是所有徵收事件的縮影,所有關鍵都出在土地徵收制度設計不合理,「為什麼人民一定要參與區段徵收、沒有拒絕權利?」
他表示,《土地徵收條例》第四條的區段徵收前提幾乎包山包海,過去財團買地要與地主協商,現在卻透過區段徵收,視為政府與民間合作的土地開發,動用公權力,還能低價取得,人民不能反對,「這還叫合作嗎?」
彭秀春說,內政部給他們兩個選擇,一是領一百多萬元補償金走人;另一個是口頭承諾未來計畫區完成後,找一塊地依成本價賣給他們。「這是兩條死路」,因為未來計畫區完成後土地飆漲,根本買不起。而且無論位置在哪裡,快六十歲的夫妻倆已無法從頭再來過。
經過這件事後,彭秀春覺得自己變得勇敢一點了,最起碼敢發出一點點聲音,外界才能聽到並理解。這兩年來他們四處去聲援土地徵收的受災戶,還學會使用臉書在網路上發聲,「我要不斷、不斷地講,讓政府聽到,這樣徵收是不對的。」
被現實撕裂的家,彭秀春不忍面對,只好寄情拼布,一針一線編織想像中的家。跪坐在未完成的拼布毯子上,摸著毯子上的圖案,眼神看起來好溫柔,「這是我還沒完成的夢想,三年來都沒有碰,做這個要有心情!」
這只是眾多被強迫徵收的故事之一,這樣的悲歌正在台灣各地上演,他們是小人物,只是想要有一個遮風蔽雨的小地方,但是他們的夢想卻被殘忍剝奪。家不是國的最小單位嗎?家破了,人民還會有希望嗎?
(作者為獨立媒體記者,長期關注環境相關議題)
人民土地不願被徵收 政府應專案處理
土地徵收須具備四個前提:公共利益、必要性、最後不得已的手段、合理補償。只要徵收的公共利益、必要性獲得民眾認同,多數人都願意配合。例如過去苗栗縣後龍灣寶農水路要拓寬,農民二話不說就把地捐出來。
但問題出在官方掌握公共利益、必要性的界定權,人民未必認同。政治大學地政系教授徐世榮說,許多案子名為特定區,但實質就是政府與建商在搞合建。既是合建,有什麼理由逼人民一定要參與?他認為,公共利益、必要性的界定應公開、透明,且讓民眾充分參與。只要有不同意見,就應舉行聽證會充分溝通。
此外,多數土地被徵收者都是收到公文後才知道自己的家要被徵收了,大埔朱阿嬤尋短、后里謝家阿公一度想不開、灣寶農民陳幸雄收到公文後一個月瘦了8公斤,那種毫無心理準備的衝擊對於一個人的傷害可想而知。
遇到抗爭,官方就常誤導這些人是為了拿更多徵收費,或是不配合地方建設,讓他們在徵收過程中飽受痛苦。張藥房的彭秀春就常說:「這是我的家,一坪、半坪對我都很重要。」
土地是人民的私有財產,受到憲法保障,政府應尊重個人對私有財產的處分權,並做到充分溝通。如果有人不願被徵收,政府應更改設計讓這戶人家可以保留下來。畢竟土地徵收唯有在尊重人民私有財產的前提下,才可能化解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