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十日,一場罕見的大雨,將莫拉克風災重建工程的脆弱與荒謬,毫不留情地沖刷出來;面對極端氣候,政府仍沿用舊思惟,盲目砸錢搞工程,台灣這塊土地所要受的苦,還沒有終止……。
澄亮的陽光,從層層雲霧中透了出來,映照在群山之間,蟬兒們合唱著「山林交響曲」;南台灣盛夏的高屏群山以及溪谷,一片和諧,但隱約間,卻透露一股不平靜的訊息。
六月十日起連續幾天的暴雨,打破了台灣梅雨史上的降雨紀錄,短短兩天,高屏溪流域降下超過一千毫米的雨量。這雨量雖然僅有莫拉克八八風災三天接近三千毫米的三分之一,但這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大梅雨,再度重擊莫拉克風災後已脆弱不堪的山林及溪谷。
在六一○水災過後,《今周刊》採訪團隊南下高雄,沿著台二十線、台二十一線,跋山涉水來到這次大梅雨受災最嚴重的荖濃溪以及楠梓仙溪沿岸;更深入莫拉克颱風受創最嚴重的高雄市桃源區,以及甲仙小林一帶。沿途所見國土崩壞、地貌變形的情景讓人怵目驚心。
「工程總是要驗收的,就在莫拉克災後重建工程即將告一段落的時候,六一○這場大雨就像考試,檢驗著重建成績。」與《今周刊》團隊一同深入災區勘查的地球公民基金會研究員楊俊朗說著。
暴雨摧殘
一場大雨,讓昔日美麗少年溪完全變了樣(首圖)。再多人為的努力,都可能在瞬間灰飛煙滅。
災區惡性循環 土石不斷崩落 怪手隨時在便道旁待命
可惜的是,我們實地看到的景象,是不及格的。原本應該蒼翠的山巒,現在仍像是被迫換臉一樣,東缺一角、西禿一塊,很多坡度較大的地方,仍是光禿禿一大片,大量的土石持續崩落在大大小小的溪谷裡。
原本以泛舟聞名的荖濃溪(高屏溪支流),現在只見濁流挾帶上游滾滾泥沙直沖而下,導致整個河床高高隆起;被大水帶下來的落石,則在溪谷裡不斷相互撞擊,巨大的聲響夾雜著湍急的水流聲,似乎訴說著整條高屏溪隱含重重危機。
當我們的車沿著溪谷的臨時便道緩緩前進時,山上的落石挾著土塊,仍不斷崩落。小山貓及怪手隨時在臨時便道旁待命,等待山上滑下來的落石逐漸累積成一個小土堆,才上前清理路面。但因台二十線往復興、台二十一線往那瑪夏方向的路基已完全流失,橋樑不是沖毀就是斷裂,車輛到了桃源及小林村舊址附近,已無法繼續前進。
根據統計,在九二一地震後,二○○○年全台灣的崩塌面積高達五萬○七五二公頃,三年前莫拉克風災,又造成三萬九四九二公頃的新崩塌。農委會水保局統計資料顯示,莫拉克產生的新崩塌,泥沙生產量高達十二億立方公尺,相當於六五○座一○一大樓。
這些泥沙約有八億立方公尺仍然殘留在坡地上,另外約四億立方公尺淤積在河道或水庫中,其中高屏溪沿岸走山沖刷產生的土石灌入溪谷,就超過二億六千多立方公尺。大量的沙石讓高屏溪河道劇烈抬升二十到三十公尺,相當於五到十層樓高。
巨資疏濬無效 一場大風雨 就能毀掉十幾年工程
而這次六一○大雨過後,高屏溪支流荖濃溪在桃源、勤和以上的河床,由於沿岸崩塌的面積再度擴大,勤和當地村落與河床距離又拉近,情況岌岌可危。當地民眾就說,這裡的河床已經被抬升得比八八風災後還要高。
為了清理河道,八八風災之後,高屏溪及其支流荖濃溪、楠梓仙溪的河床,每天都有成群的怪手在偌大溪谷裡拚命地挖掘、疏濬,因為「疏濬」是莫拉克災後重建的重點工程。
根據災後重建委員會統計,政府的莫拉克一千二百億元重建預算,大概撥了二百億元給經濟部,進行南部主要溪流河川疏濬整治。其中高屏溪及其支流,投入的整治經費就高達六十九.九四億元,當中有四十四.一六億元用來疏濬。
這次六一○水災再度受創的荖濃溪,在八八風災之後,政府一共投入十三億元的整治經費,其中有七億元用來疏濬河床土石。
然而,遠遠望去,原本是龐然大物的怪手,在河床上就像一群小螞蟻,即使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挖掘,仍有如愚公移山。
根據災後重建委員會統計,莫拉克過後三年來,政府「加強河川野溪及水庫疏濬方案」已經運出接近二.三億立方公尺的土石。楊俊朗說,如果按照這樣的進度,目前崩下來的土石,至少還要再等十三年才會運得完,但是新的一場風雨來,土石洪流又將滾滾而下。
同行有人忍不住問:「小小的挖土機如何抵擋大自然龐大的威力?」「這樣的挖掘、疏濬有意義嗎?」「一千二百億元的重建經費,難道真的就這樣放水流?」
「治水必須先護山,但政府卻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完全反其道而行。」高雄市綠色協會總幹事魯台營表示,河床、水庫大量的沙石淤積只是眼前看到的結果,背後山林水土保持機能被全面性地破壞,才是一次次大雨成災的主要原因。
惡性循環
耗資五億元的削山便道工程,遇雨就像玩具般崩解,民眾為了返家,得走過湍急溪水,政府還要繼續玩「斷了建、建了又斷」的把戲嗎?
怪手、推土機在溪谷拚命地清運土石,一場大雨就可能讓前功盡棄。
重建工程脆弱 花五億修削山便道 雨沖數小時全泡湯
疏濬緩不濟急,即使應急的工程,也在這次六一○大雨中毀於一旦。南橫公路上的削山便道,是八八風災後,桃源區最重要的重建工程之一。
楊俊朗說,削山便道工程總經費大概花了五億元,工程大約耗時兩年才完成,一年前正式全面通車時,還有一群官員前來剪綵。沒想到今年的第一場大梅雨,短短幾個小時,就把削山便道全沖毀,如果以這次崩壞的情況來看,削山便道幾乎已經無法復原。
而且,削山便道前後,桃源以上,勤和聚落往復興段的南橫公路,這一次六一○大水,不只路基被河水淘空,河床幾乎已經與殘破的路面一樣高。現在車子都走在河床上,未來只要水一來,現在的河床便道就會不見,「南橫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楊俊朗說。
不僅如此,因為荖濃溪河床持續被抬高,已危害當地民眾生命財產安全。
六一○大水後,住在荖濃溪河床邊復興、勤和的民眾就發現,住家與河床的距離越來越近,甚至原本距離河床至少有五十公尺的桃源國中,如今河床已在腳下。過去是安全的地方,現在只要大雨來,河水暴漲,就已無法立足。
長期深入山區,觀察台灣地質地貌的台大地質系教授陳文山說,未來高屏溪河床附近一帶都將成為高危險區。這次六一○被大水沖毀的民宅,就是因為因河床抬高後,已經與河床太過接近,大雨一來,河水暴漲,民房當然被吞噬。
除此之外,氣候異常與地貌的全面性改變,更對當地居民形成長期的威脅。
輕忽極端氣候 暴雨成常態 卻無新思惟的配套措施
八八風災之前,台灣十個月不下雨,缺水缺得很嚴重,結果這十個多月累積的雨水,統統在八八風災那兩、三天裡,一下子全部倒出來;且這十幾、二十年來台灣的降雨模式,逐漸轉變成「雨量不變、降雨天數逐漸減少、一下就是豪大雨」。
「極端氣候已經讓台灣原本就脆弱的國土,負擔更加沉重。」中研院地球科學所研究員汪中和說著。
「八八風災是很關鍵的,因為在八八風災前兩年南部也有颱風,但是災害就沒有那麼嚴重,八八風災已經把南部地表表層的土壤、岩石全部都破壞了!」陳文山警告。
「住在河床附近或南部山區的民眾,過去可能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民眾對於居住的地方,必須要有新的思惟。」陳文山提醒。
現在南部的山到處都是傷痕,遠看就像癩痢頭一樣,這裡不是短期內可以復原的,因為要等上面的植被長出來,地表地層要穩定下來,才能說復原,但這最快也要二十年的時間。
且高屏溪流域又緊鄰中央山脈,坡度有三、四十度,屬於易碎的頁岩地質敏感地區,加上高屏溪近年不斷有超過規模六的地震,莫拉克颱風已經是摧枯拉朽;而六一○三天下了一千毫米的雨,等於在莫拉克三年後,又給仍在復原的災區重重一擊。
因此往後漫長的歲月裡,南部高屏溪以及荖濃溪、楠梓仙溪流域,仍處於不穩定狀態,只要一有颱風下大雨,就會再度像六一○雨災一樣,山崩、土石流、路塌、橋斷。陳文山語重心長地說:「高屏山區,只能讓大地休養生息,真的不適合再進行大規模的整治工程。」
但是,「讓大地休養生息,面對大自然須謙卑」這句話,政府似乎聽不進去,莫拉克災後,政府以舉債的方式編列了一千二百億元的重建預算,其中有七百多億元都是用在災區「工程建設」上。「很多時候,政府決策單位都是在台北辦公室冷氣房裡畫一畫設計圖,就要承包商這樣做、那樣做,完全沒有做過仔細的地形、地質勘查。」魯台營說。
以這次全毀的削山便道為例,魯台營曾多次到削山便道實地勘查。他說,當初公路總局要建削山便道,並沒有到現場實地做過地質勘查,結果挖土機開到那裡一挖下去,很多地方不是太軟,就是岩層太硬,還挖壞了好幾台挖土機。也因為工程地點坡地實在太陡峭,整個施工的過程中,還造成兩位工人因此喪命。
花了這麼多經費又犧牲人命的削山便道,竟然一次大梅雨就完全毀壞,魯台營忍不住再次抨擊政府各單位決策過程草率,部會與部會之間各行其是、無法協調的陳年老問題。
這一次沒有颱風、也沒有地震,僅是一場梅雨,就讓這項耗費巨資的高屏溪及荖濃溪的整治及疏濬工程幾乎泡湯。魯台營認為,在這樣極端氣候影響下,如果政府仍採取這種「經濟優先」、「人定勝天」的整治計畫,台灣的未來將會相當危險。
復育計畫空談 只著重造橋鋪路 卻不從問題根源下手
莫拉克風災後,國內不少學者及環保人士,幾乎都一再呼籲政府應該要拿出魄力,以全新的思惟面對台灣當前在極端氣候情況下,國土規畫所面臨的種種困難及問題,再進行全面性的國土復育計畫,馬總統也在八八風災後,承諾將盡速進行「國土保育」計畫。
但是現在,莫拉克災後已經過了一千天,當時因八八風災喊得震天價響的《國土計畫法》,至今仍然只聞樓梯響,政府的山林復育計畫及方案迄今還是付之闕如、紙上談兵。
政府投入的重建經費,幾乎大都用在河川整治、造橋鋪路上面,對於最源頭的山林保育,這三年來幾乎沒有動作。環保人士憂心,源頭問題不解決,只會讓每次的風災、水災來就像是一齣戲,「劇本一樣,只是時空背景不同,換個地方受災而已。」
「政府若不覺醒,災難將不會停止。」如果馬總統沒有從根本了解台灣山林水土面臨的問題,只是盲目投入大筆經費興建重建工程,那一下次的風災雨災,無情的土石流又將掩沒台灣某一個村落,人民的淚又該往哪裡流?
治水無方
政府到處為落成的道路、橋樑剪綵,但暴雨過後,一切又歸零。我們要問:馬總統,你承諾的「國土保育政策」,現在有任何進度嗎?
採訪後記
傷口會結痂 但教訓不能忘
八八風災過後一千天,我與同事淳予、東岳來到小林村舊址前,我們必須越過湍急的溪水,才能到對面的崩塌舊址。
對於怕水的我來說,隻身渡河是相當大的心理挑戰,當時心裡想,「讓東岳過去拍照就好了吧!」到底要不要下水,至少讓我在岸邊猶豫了五分鐘。
這時帶路的村民周金源大哥突然說:「你們一個個手牽著手,讓我帶你們過河,大家千萬不可以放手!」這句話讓我鼓起勇氣踏出「下水的那一步」。
我想就是這種「大家攜手走過危險、度過低潮」的力量,讓當時顛沛流離的小林村民重新站起來,追尋新的人生。但就在永久屋陸續完成後,八八風災在台灣這片土地烙印的傷痕,還有多少人會關心?
從小林村返回台北後兩周,同行的淳予說,她某天晚上腳踝突然發癢,才發現是那天渡河遭雜草割傷留下的傷口結痂。
不過兩個星期,傷口已要結痂,一千多個日子過去,足以讓很多人遺忘這個事件;但小林村人不會遺忘,政府更不應該忘記這個教訓,重新省思治水之道,我們衷心期望,悲慘事件不要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