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外界將文林苑都更案焦點全放在拒遷戶王家人身上，事實上，還有另一群人散居各地，無聲地苦等回家的日子已有一千多天，有人等不到房子完工永離人世，有人長期壓力過大，身體出現問題，有人經濟陷入困境，但歸期仍遙，令他們無言……。
歲月無情 同意戶有人永離人世 有人經濟陷入困境
根據本刊調查，自三年前搬離家園後，文林苑三十六戶同意戶除少數另外購屋外，多數人被迫長期在外租屋，不但面臨家人分散居住的痛苦，且不斷增加的租屋成本已讓生活面臨困境。更令人憐憫的是，這些地主家中普遍都有八十歲以上長者，不知道還可以等多久，甚至有兩戶的長者，等不到房子蓋好，已在去年往生。
都更同意戶陳素祝的阿嬤白余盡，是文林苑的老住戶，但不幸已在去年九月過世，「她生前幾乎每天都在問什麼時候可以回家？」為了不讓阿嬤擔心，陳素祝總是用善意的謊言回答，「建設公司有在進行了。」沒想到，九十五歲高齡的阿嬤看不到房子落成，就離開了家人，這個遺憾也成為家人心中永遠的傷痛。
李彩雲每次講到臥病在床的母親要求回家，無能為力的她就難過地掉下眼淚。（攝影／陳永錚）
李彩雲在樂揚建設二○○九年拆屋後，就開始了漫長的租屋生活，租房子的時候，「一開始，房東都會委婉地問，『會有老人家一起住嗎？』當他們最後知道我媽已八十歲，而且有病在身，都會直截了當地拒絕。」
租屋過程到處碰壁，最後她被逼到在新北投租了一間小套房，但狹窄的房間塞滿從舊家帶過來的家當，有很多箱子甚至從未打開過，因為她與其他原住戶一樣滿心期待，只要等三年房子興建完成，就可以回家了。
沒想到，這一等，卻變成一場遙遙無期的噩夢。
最令李彩雲掛心的是，住在新北市板橋亞東醫院旁安養院的母親。事實上，安養院三萬元的月費，加上自己的房租每月一．五萬元，肩頭上沉重的經濟壓力，把她壓得喘不過氣；為了賺點生活費，又可以兼顧照顧母親，她只能去朋友的公司幫忙。雖然收入無法打平支出，但卻能讓李彩雲每天中午結束工作後，從新北投搭乘近一個小時的捷運，到板橋陪陪媽媽。
「為什麼因為都更案，我媽媽要被迫送到安養院？」李彩雲很自責無法隨時在病床前照顧生病的母親。前陣子，母親因糖尿病情惡化進行截肢手術，讓李彩雲的心情又更加沉重，看著媽媽身心狀況一天天衰弱，但文林苑仍不知何時動工，李彩雲靜默好一會兒，壓抑不住的眼淚終究還是流了下來。
（攝影／吳東岳）
投訴無門 「這是私權糾紛，北市府無法介入」
這幾個月，李彩雲眼看樂揚建設、台北市政府互踢皮球的逃避態度，讓文林苑都更原地踏步，原本不善言詞的李彩雲，竟勇敢地坐上政論節目與王家互嗆；甚至，從未與公部門打過交道的她，積極地寫了數十封陳情信給台北市長郝龍斌，但市府始終都以「這是私權糾紛，北市府無法介入」來做回應，令她感到心寒。李彩雲說，當初因為相信政府，才加入都更行列，沒想到如今卻落得無家可歸的下場。
其實，住在文林苑後街四合院的李彩雲，從小就與拒遷戶中的王家駿、王國雄一起長大，做了三、四十年的老鄰居，因老屋重建，各自擁有不同的立場，她的心情有著五味雜陳的感慨，「以前我還會幫王老太太到郵局領老人年金，誰會想到如今竟分道揚鑣。」
文林苑同意戶自救會會長謝春嬌說，「我深深感覺被政府騙了！」謝春嬌的媽媽今年已八十四歲，自三年前搬出來後，謝媽媽也經常問她「房子到底要蓋了沒？」但謝春嬌每次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謝春嬌原來的家是二層樓房，但膝蓋不好的母親要爬上二樓非常吃力，久了就懶得上樓了，她說，樂揚建設一進來很快就有五成住戶簽下同意書；當時，心裡還很高興一輩子沒住過電梯華廈的媽媽，終於有機會可以住新房子。
十餘年前，郭元益糕餅博物館要蓋的時候，其實有找過僅一牆之隔的謝春嬌，但左右鄰居都不答應，認為房屋地基還很好，無改建必要，「沒想到，糕餅博物館開始興建，房子就出現裂縫，才發現房子真的老了。」謝春嬌口氣裡沒有埋怨，只是感嘆，當時的一個決定，竟讓自己成為今日轟動全國大新聞的當事人之一。
完工無期 「會吵的才有糖吃？不會吵的是笨蛋嗎？」
因長期壓力過大，謝春嬌一隻耳朵已失聰，儘管身體狀況不佳，本來不想拋頭露臉，去年八月十五日眼看都更情況越來越不對，開始以同意戶身分挺身而出，如今更擔任文林苑同意戶自救會會長。
雖自嘲是「老弱殘兵」，但謝春嬌站出來的目的只是想問郝龍斌一句話，「九五％同意戶拆了房子，卻保護五％的釘子戶，難道只有會吵的小孩有糖吃？不會吵的是笨蛋嗎？」
場景拉到台北市社子一處彩券行，老闆鄭立清也是文林苑同意戶之一，他早年因車禍脊椎受傷必須坐輪椅，因文林苑都更案延宕，已在外租屋超過三年。
三十九歲的他，去年才剛當爸爸，而且一次就喜獲龍鳳胎，但他與妻子卻無法享受親情，被迫與兩個孩子分隔兩地。
受限彩券行的狹小空間，肩上扛著家中經濟重擔的鄭立清，將父母、孩子安置在淡海新市鎮的房子由外勞照顧，為了每個月十三萬元的龐大開銷，儘管最近景氣很差，生意掉了一半，鄭立清還是不捨將社子的彩券行收起來。
為了生計，他忍住思念，一周回淡水看一次剛滿周歲的孩子，「我老婆每次想孩子，就看一下貼在牆壁上的照片。」
鄭立清帶我們走進店面後方的主臥室，房內擺著一張雙人床、狹小的衣櫥，最醒目的裝潢，應該就是牆上滿滿雙胞胎兒女可愛的照片。然而，原本應該祖孫三代同住相互照應的六口之家，如今卻因都更案被迫與親人分隔兩地生活。
「今天如果老人家等不及房子蓋好走掉了，有哪個老人家希望死在外面，難道真的要我們把墓地蓋在文林苑嗎？」提起這三年等待的過程，鄭立清突然拉高音調地說，不論他們這些住戶在外面有沒有租房子，原本住了三十幾年的房子，大家都希望看到它順利重建。
鄭立清的父親甚至講得更白，「就算我住進去一天就死了，我也甘願！」鄭爸爸是七十八歲的老榮民，早年在士林經營麵攤養大一雙兒女，也靠自己的力量買下文林苑一戶舊公寓，對他來說，台灣已是故鄉，但他怎麼也想不到，在晚年竟會落得無家可歸的窘境。
鄭立清說，老人家早已習慣住了三、四十年的生活圈，要他們搬到新的地方，情感上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他身為家中唯一的兒子，有責任要讓老爸回到文林苑，儘管自己的身體有殘疾，但他依舊努力維持彩券行生意，甚至有時還會到捷運站口賣刮刮樂，就是想多賺點錢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
然而，在三十六戶的遭遇中，也有人對文林苑不動工看得很開，洪塗埤的故事，是文林苑同意戶裡最特殊的。他的老家，就夾在兩戶王家的中間，而且，同樣也在三年前拆除，不過，令人最感傷的是，他八十七歲的母親等不到文林苑完工，已在去年二月過世了。
有別於其他住戶對於樂揚建設遲遲不交屋感到失望，等待房屋重建的漫長一千天之於洪塗埤，反而有種「得知我幸，失之我命」的寬容。
洪塗埤表示，「建商說房子要拆了，我就配合地搬家，現在不管你們怎麼吵，我只想趕快回家。」（攝影／陳永錚）
無言以對 默默等待下一個一千天？
洪塗埤坐在租屋處的院子裡淡淡地說，他只參加過一次說明會就將同意書簽給樂揚建設，算是極早就答應都更的同意戶，「反正面積不要少算給我，建商說怎樣都好。」
洪塗埤二十多歲時和媽媽搬到此處，三年多前，建商說房子要拆了，他就配合地搬家，「拖那麼久也沒有辦法，不只我在等而已，斤斤計較到最後也等於零，我吃虧很多，又怎麼樣。」時間對他來說，似乎不是問題，大不了最後讓兒子繼承。
文林苑同意戶日思夜想所祈求的只是一個回家的願望，甚或只想體驗一下此生第一次住進有電梯、有花園的嶄新大樓，但如果說默默等候、悶不吭聲的人就必須忍受漫長等待的懲罰，這三十六戶同意戶所付出的代價真的公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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