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都更

六月上旬的太陽已顯毒辣，中午氣溫飆破了三十三度，組合屋內更是悶熱得讓人煩躁不耐，只有一台電風扇嗡嗡地吹著，兩位學生一個趴、一個坐在組合屋裡，各打各的報告。

這裡是台北市士林「文林苑」建案所在地，就在一百天前，曾是全台灣新聞最關注的焦點。因為台北市政府強制拆除了兩戶王姓家族的民宅，一時之間，引來外界排山倒海般的聲援。
 

這裡是台北市斯文里大龍街的社區，幾乎已到了無法居住的程度。

住在與信義計畫區僅一街之隔的吳興街舊宅裡，八十歲老嫗等不到都更換屋，還得靠撿資源回收度日。

破舊房子圍成的天井，任由荒煙蔓草竄生，住在裡面的居民，在走道上幾乎得摸黑走路。

望著老家掉漆、骯髒的環境，住戶除了無奈，又能如何？

台北市很多破舊平房卡在無法都更，最後都成為資源回收空間、成為髒亂的死角。

新聞熱潮已過  三十八戶居民仍沒有家

如今，王家在祖屋舊址上蓋起一座組合屋，剩下的十幾名社運人士、學生畫了一張輪班表，貼在牆上，值班輪守。

時間在這裡似乎靜止了。

一百天過去了，聲援的人潮慢慢散去，媒體攝影機更是早就沒了蹤影，現場空蕩蕩，只剩當初抗議的白布條，缺了一角還在空中飄啊飄的。

為了釐清真相，我們一次次重返現場，有時是白天，酷暑難耐；有時是晚上，只剩一位輪班的學生在戶外納涼；連王家當事人王耀德都告訴我們：「最近比較忙，確實比較少去組合屋。」

這塊六百多坪的土地，是連同王家在內，一共三十八戶住戶的「家」，原本建商打算在這裡蓋起一棟樓高十五層的嶄新住宅；但如今，在王家的堅持下暫時停頓。然而，只要組合屋一天不拆，這三十八戶居民，包括王家在內，就永遠沒有「回家」的一天。

不只這三十八戶，整個大台北的都更案，幾乎都因為「文林苑」一案而全面停擺。根據台北市都更處的統計，自從三月底以來，已經有超過五十件原本已經簽名承諾的同意戶，受到文林苑事件影響，用書面表達拒絕參與的意願。

而在目前的社會氛圍下，建商幾乎都只能尊重地主的意願，地主不需要動用到法令的規範，只要表明不要，建商就一律同意撤回，讓建案整合因此大退好幾步。

「現在只要沒有百分之百的地主同意，就沒人敢動了。但是，這樣還是都更最初的精神嗎？對那些急需都更的地區，只是給釘子戶帶來更多的籌碼而已，無益於都更的推動，更不要說城市的進步了，現在我們還需要《都更條例》嗎？」一位上市櫃建商董事長又急又氣，無奈地說。

《今周刊》試圖還原「文林苑」始末真相。故事先從這整起事件的引爆點，三月二十八日台北市政府強制拆遷王家兩戶房屋說起。

當天市政府依法強制拆遷王家兩戶房屋，但透過臉書、網友的號召，社運人士由「都市更新受害者聯盟」主導，引來逾千名人士到現場聲援；而透過媒體畫面的報導，「政府強拆民宅」的霸權印象，深植民心；再加上台北市高房價的民怨，整體氛圍普遍對建商貼上「賺取暴利」的標籤，讓全社會幾乎一面倒向聲援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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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散去  文林苑真相終曝光

尤其當鏡頭一轉，王家一家人扶著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在鏡頭前落淚，訴說「六代在此居住，竟被強制拆屋」的委屈，塑造令人同情的弱者形象，在所謂「居住正義」大旗下，很快就引導輿論走向。

然而，透過這一幕賺人熱淚的畫面，從此「都市更新」就被簡化成一齣「建商強奪住戶權益」的大戲。

事實上，都市更新本意是要幫助一個城市再進化，尤其像台北市這樣的成熟城市，在歷經將近半世紀的高度發展後，城市老舊、人口老化等問題相繼而來；利用都更來讓市容更美觀，讓建築容積的利用更有效率，也讓已進入老年化的社會能夠有更好的居住品質，都更實是刻不容緩的問題。

其中，政府提出所謂權利轉換的容積獎勵措施，就是希望利用建築面積增加的誘因，促使地主點頭答應，一起來推動都市更新。

然而，政府給的容積獎勵，就像突然送到面前的大餅，建商、同意戶、拒遷戶，只要有機會，人人都想狠狠咬上一大口；而文林苑，就是在各方角力拔河下，擦槍走火演出的一齣變調都更戲。

這次文林苑都更案的主導者樂揚建設，從七年前開始，透過一戶戶的溝通、五次協調會，一點一滴進行整合；最後，共有超過九成、三十六戶住戶簽下同意書，參與這件都更案，並在三年前起陸續搬離，只剩下王家兩戶因故不願點頭，直至三月二十八日台北市政府根據《台北市都市更新自治條例》第三十六條規定，強制拆遷。

但整起事件，王家一開始宣稱「不知道自己被劃進都更案」、「不要錢只要家」，到「希望原地重建」，與樂揚建設之間，始終有著不小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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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文件一一曝光  王家不是弱勢

本刊獨家取得今年五月，北市府一份「文林苑都更強制拆除案」報告，希望藉由一張張文件的說明，透過證據，讓事實真相說話，也期盼整起爭端早日落幕。

首先，文件顯示，王家其實早在四年之前，就陸續向各行政單位、法院提過很多次的訴願，包括二○○九年七月，針對整起都更案向內政部提出異議事項與訴願，之後又在一○年五月、一一年七月等不同的時間點，分別向最高行政法院、內政部等單位提出訴訟或函詢，實在不應推說「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劃進都更案」。

再者，透過管道，我們取得○九年間，地主王廣樹大哥王國雄（地主之一），親手一字一句寫下的手稿影本兩份，手稿內容清楚寫明「請建商拿出二億元來收購王氏家族土地」的字句（另一份寫五億元），手稿中也對這塊土地市值、權利轉換都有清楚的計算、分析，其中一段更寫下「民國九十八年六月十六日接到都更處函，限期於九十八年九月十六日要拆屋，本地主才開始向政府單位陳情」。種種證據，都顯示王家至少在二年多前，就對整起都更案的進度，有清楚明確的掌握，也對《台北市都更條例》中關於權利轉換的計算，有深入研究與了解。

另外，本刊再透過實地調查，意外發現整個王氏家族，無論是地號八○一號的王國雄、王國駿，或是地號八○三號的王廣樹一家人，幾乎全家都從事和建築相關的工作，從鋼鐵、建築、到室內設計、消防設備一無所缺，和鏡頭前呈現的弱勢社經地位，推說完全不懂都市更新，恐怕也與事實有一定程度的悖離。

儘管，文林苑王家提出四大爭議要求全案暫緩，但根據現行法令及北市府地籍圖都證明，王家土地不但是畸零地，也沒有建築線，依法不得單獨興建，樂揚建設若排除王家動工興建，將造成同街廓其他相鄰土地無法都更，這也是外界討論文林苑的主要焦點。

當然，這些過程中的細節與真相，一一曝光，但仍無法改變王家房屋被政府強制拆除的事實，尤其在如今「法令周延」、「文明進步」的首善之都台北市，確實令人遺憾。

尤其，利用權利轉換（也就是所謂容積獎勵）推動的都市更新，固然有其良善立意；但是另一面，對許多毫無都更經驗、對都更存有過度美好想像的地主而言，就像站在「利益重新分配」的大餅前，是最赤裸裸的人性試煉，若要求每位地主在此時要對人性的貪婪免疫，實在近乎苛求。

這或許就是在事實俱在的情況下，外界仍然對王家人始終抱持同情的原因，也希望樂揚建設能夠在容許的範圍內，酌情讓步。但是文林苑招來媒體的高度關注，讓「文林苑」早就已不只是「文林苑」，而是全台灣都市更新能不能繼續走下去的關鍵指標。
 

文林苑事件後，北市府除了給議會的檢討報告之外，幾乎完全銷聲匿跡。

「文林苑」事件後  拒遷戶更強硬

例如文山區木柵路二段上的都更案，這一起由鑫洋建設主導、基地面積將近二千坪的都更案，就在木柵最熱鬧的街上。此案的進程與文林苑一案很相近，進行逾七年，目前僅餘緊鄰木柵路上的三家店面因故尚未搬離，但是也快兩年毫無任何進展了。

根據側面了解，自從文林苑一案後，原本就未點頭的住戶，態度更強硬了。而建商私下表示，市政府在文林苑案之後，短期之內可能不太願意再做出強制拆遷的「粗暴動作」。因此鑫洋建設是要繼續耗下去，還是大刀一揮，捨掉這三家逕行就現況規畫，陷入兩難。

「阮一定要團結啦！如果政府要強拆我們的厝怎麼辦？」這裡是文山區永安街附近的社區，都更已談了十九年之久，而剛好也是近日台北市暴雨之後，嚴重淹水的重災區之一。不過，對於已在此居住逾四十年的住戶來說，面對逢雨必淹的場景顯得相當習以為常，反倒是問起最近社區都更進行的速度，突然激動了起來。

這位不願具名的住戶說，他們的社區共有六十幾戶，兩年前，一家知名上市建商介入整合，原本已有四十幾戶同意都更，快過都更門檻了；但自從文林苑都更強拆案，同意戶很擔心萬一最後還是有人不同意，會步上拆除後卻無法動工，有家歸不得的後塵，前陣子已有好幾戶地主寄出存證信函給建商，表達拒絕繼續參與都更，要求「若一年之內不能完成都更，請立即停止。」據了解，在目前的社會氛圍下，建商的態度都很柔軟，不願意造成衝突，但都更速度也因此放緩。

顯然，「文林苑」效應就像拋進水中的巨石，泛起的漣漪一波波向外蕩漾，例如一年前還曾對外宣示將都更列為營運發展重點，今後將積極布局的基泰建設，原本手上成熟度較高的都更案有十件，其中不乏台北市精華地點，武昌街、鄭州路、仁愛國小、忠孝西路、吳興街、士林案與萬華台糖土地等；但如今，幾乎都已放緩腳步甚至改弦易轍，「要有做到最後是虧錢的打算。」總經理馮先勉無奈表示。

地主態度越來越強硬、建商處處讓步，有建商負責人說，「不用動到法令，只要地主不同意，我們統統不敢勉強，」然而，這樣就對了嗎？「都市更新的本意，是要藉由公權力的幫助，促進城市市容的進步。」政大地政系教授、也是台北市都更顧問小組負責人張金鶚說。

「別忘了，土地資產和一般私人財產不同，全世界任何國家的政府都對人民的土地有『強制徵收權』，就是因為土地有極高的社會性。」台大城鄉所退休教授、也是國內都市計畫界大老之一的華昌宜，從社會進步的角度來看都市更新，「和全世界相較，台灣原本的法令已經對地主非常好，但這次修法之後，就更好了。」

事實上，在原本已有「都更處」的制度下，台北市在文林苑事件後，又緊急成立「都更顧問小組」，並用最快速度開完五次小組會議，並在四月二十五日就提出整整二十點的修法建議，送內政部參考，內政部也在六月十四日立刻公布修法草案，效率之高，令人詫異。

只是，如此「火速」修出來的法，符合都市更新長期的社會目標了嗎？

「六一四」的修法內容，其中固然有好的立意，包括對送達通知的再確認，或對估價過程更強調公正客觀，外界普遍予以肯定；但其中關鍵的修法精神，包括將來要再拉高同意門檻到九成，以及未來拆遷須經司法機關裁判，再由主管機關代為拆遷等事項，很多建商看了怒火中燒，只是敢怒不敢言。
 

政府自我保護  「火別燒到我就好」

以拉高同意門檻為例，很多建商說，其實拉到百分之百都無所謂，因為在目前這種民粹當道的社會氛圍下，「尤其看了樂揚的『下場』，實務上，我們早就都以百分之百同意在執行了。」但華昌宜提出不同的看法，「同意門檻應該是八成、九成、還是百分之百？修法的依據是什麼？不要忘了當初《都更條例》的訂定，就是希望用多數決的方式，來降低拒遷戶造成的社會成本，促進城市進步。」但如今法令一修，原本都更的精神全變了調。

又例如未來拆遷將由誰負責？是司法機關？還是地方政府？誰都不想當「劊子手」，這種「互踢皮球」的想法也在這次「六一四修法」中展現無遺。有人說，這次修法是「文林苑條款」，表面上是在保護地主，但實際上，恐怕只是政府在進行「火不要燒到我就好」的自我保護措施，把可能產生糾紛的責任往外推，但是對都更的長期推動或都更精神的延續，一點幫助都沒有。

「都市更新涉及公共利益，是複雜的社會問題，不是單純的建商與地主間的利益交換關係而已。」冠德建設董事長馬玉山說，這次修法基本上是更保護地主權益，「問題是，原來的法有損及地主權益嗎？如果有，請問是損及同意戶的權益？還是釘子戶的權益？」

敢言的馬玉山點出了許多人心中想說卻不敢說的問題。

內政部在這次修法的新聞稿中一再強調，修法是要「保障居住者權益」，試問，究竟是要保護哪些居住者的權益？

姑且不論修法精神好壞，我們只問一個問題，如果所有修法草案，在文林苑之前，都已經通過並且執行，「文林苑」事件還會發生嗎？答案是：一樣發生！

文林苑三十六戶早已搬離的同意戶，遙遙無期的等待，有人因病不幸過世了，有人因為高齡，在尋屋租住的過程中，不斷被刁難，這些「居住者權益」，在這次修法中被看到了嗎？

令人痛心的是，文林苑事件發生之後，主管機關台北市政府除了給議會一份「文林苑都更強制拆除案」檢討報告之外，幾乎完全銷聲匿跡。五月十三日，市長郝龍斌在議會答詢時竟然回答：「在市府代拆之後，文林苑屬於『私權』問題，市府不予過問。」

一句話就把文林苑推到千里之外，市府不管！按照郝市長的邏輯，所有的代拆案，只要拆過之後，原地主就可以在既有的土地上蓋回來，因為「私權土地」，市府完全不會干預，也由於市政府不再過問，日前還發生樂揚建設調來貨櫃屋進場、並清理瓦礫，和聲援學生發生衝突，雙方事後互控傷害事件。
 

「政府可以拆王家  卻不能拆組合屋？」

而文林苑現況就是如此，王家在被拆掉的土地上蓋起一間組合屋，讓建商樂揚建設無法動工，而樂揚也停了兩輛挖土機在現場，雙方氣氛火爆；但市府迴避的態度，就連王家的軍師、淡江大學建築系教授黃瑞茂都看不下去，忍不住說：「市府可以拆掉王家的房子，卻不能拆組合屋？這是什麼邏輯？」

這是什麼邏輯？無論是修法精神，或是文林苑的後續處理，北市府都成了縮頭烏龜，只想明哲保身，不問是非正義，任由建商與住戶繼續畫大餅式地分配利益，只要把同意門檻越定越高，市政府需要管的就越來越少，負的責任就越來越輕。

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都市更新，真的保護到「居住者權益」了嗎？我們究竟在「文林苑」事件後學到了什麼？修法如果只讓拒遷戶的談判籌碼持續擴大、政府為自己裹起一層刀槍不入的自我保護套；那麼，政府的龜縮，將成為台灣都市更新無法繼續前進的最大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