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歲的國中老師簡史朗,投身鄉土文史研究、保存二十餘年。他相信自己走過的路,絕對不會白走,一定要為下一代留下一塊擁有豐富、多元文化面貌的土地。
八月二日的北投公園內一場台北市政府舉辦的「平埔鄉土情」原住民歌舞表演,從早上十點開始,來自花蓮、埔里等各地,包括希拉雅、葛哈巫等平埔各族輪番上場,在豔陽高照下揮汗演出象徵自己族群傳承的舞蹈;場邊,也有一位全天候拿著攝影機專心記錄場上每個舞蹈細節的高大身影,他就是幾乎踏遍埔里每一吋土地,持續採集埔里周邊族群文化生活的文史工作者簡史朗。
在高溫下工作了好幾個小時,簡史朗的身上早已濕透,可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辛苦,直到伸手到口袋掏名片時,才發現一疊名片早已被汗水浸透黏成一團,換成是別人恐怕要叫苦連天,但簡史朗卻對這樣的生活樂此不疲,一頭栽進來已經十幾年了。
以教育為職志 傳遞鄉土文史薪火
今天他的興致特別好,除了能夠一次拍到好幾個平埔族的舞蹈外,這還是他帶現在念大二的獨子簡長鵬第一次出外拍田野。只見他除了肩上扛著的攝影機外,還不時會叮囑幫忙拍照的兒子要注意到記錄者的分寸與界線:「拍照時,不要太靠近,否則會侵犯到表演者。」一面還會回頭為我們解說:「花蓮的這一支希拉雅族,原本住在台南新港,幾百年前受到漢人的壓迫,繞過屏東遷徙到花蓮,遷徙過程遇到強悍的排灣族與卑南族,戰死很多人……」
今年五十二歲的簡史朗的正職其實是埔里大成國中的老師,「自己早就可以退休了,但卻放不下能夠教育下一代認識自己鄉土的責任。」當年埔里高中畢業後,曾經到埔里國小當過一陣子代課老師,沒想到這一教就教出了興趣,他決定以教育為終身職志,之後考上高雄師範中文系。
簡史朗對史蹟文化的興趣也在此時萌芽,那時曾經參加過史蹟源流會辦的活動,到全台各地看古蹟,只不過人家講的是中國與台灣文化脈絡的傳承,在他眼中卻看到台灣鄉土文化的豐富性。像到澎湖去,看到廟裡有塊「葛瑪蘭禦退紅毛碑」,被當作建材填塞在不起眼的角落,帶團的人緬懷的是鄭成功如何英武,但他卻覺得這才是台灣先住民旺盛的生命力。
騎機車跑透透 蒐集文史教材
回到故鄉埔里後,簡史朗開始關心地方事務,讀日本人寫的民族學研究,才認識到埔里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在早期台灣社會發展史上扮演著極重要的經濟交易樞紐。埔里周圍的山裡,住著包括布農族、鄒族、泰雅族等原住民,而漢人進入台灣社會時,平地的平埔族,包括道卡斯、巴則海、拍不拉、巴布薩、洪雅等族群,受到漢人的排擠,陸續從西部平原遷入埔里。
此時他也才漸漸回想起自己童年時,經常看到穿著奇怪衣服的「山番」,從山上下來和漢人交換東西,這些原住民老人一邊走手上就同時在捻線,而且附近鄰居經常講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他才感受到,原來這些原住民本來就是埔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阿公有時和阿媽吵架,還會不時罵出「你是後龍番」,才引發他去追溯自己家族中竟也有平埔族的血統。
小時候,大人們不敢講這些,印象中,簡史朗只記得父親曾經提過,自己受日本教育,還被抓到南洋去當日本兵,可是日本人只當他們是中國人,老一代對於認同的問題耿耿於懷。五十年代白色恐怖的陰影,也讓台灣人對自己的文化始終印象模糊,直到他開始當老師,想要多蒐集一些鄉土文史當教材,騎著機車把埔里跑透透後,才替自己的生命視野開了一道門。
「只不過,以前根本不懂什麼是田野工作,只是悶著頭亂做。」簡史朗雖如此謙虛,但是埔里地方上都知道有個簡老師到處看廟、看古蹟、研究民俗活動、到處拍照,這次我們要採訪埔里的文史工作者,當地人第一個就是推薦「簡老師」,「埔里的大小事情,只要問簡老師就沒錯!」
好友鼓勵 投入邵族文化研究
十年前,鄉土教材的編寫逐漸為人重視,簡史朗寫了一篇介紹埔里牛眠山獅陣的文章,受到在牛眠山長大的文化工作者鄧湘揚的讚許,兩人結為好友,鄧湘揚也鼓勵簡史朗投入邵族文化研究,受到激勵的簡史朗果然不負當地人的期待,一做就是十幾年。
邵族目前只剩下三百名左右的族人,九二一大地震後邵族人主要的居住地、日月潭的日月村幾乎毀於一旦,但是這一震卻震出邵族人堅強的意志,積極展開正名運動以及重返祖居地puzi的行動,重建部落文化。
去年,行政院正式核定邵族為台灣原住民族第十族,正名的心願達成,只是部落文化重建的漫長工程卻才剛開始扎根,簡史朗因為長期進入日月村採集邵族相關文化,從邵族的系譜、語言、歌謠到部落儀式等,都保留了極詳盡的紀錄。尤其是簡史朗中文系的背景,曾受過聲韻學的訓練,能比較有系統地掌握一個族群語言的變化,於是在九二一地震後,他與邵族的老人共同編寫了《邵語讀本》,與族裡的耆老開始在組合屋中,每周利用兩個晚上,教邵族的新生代學習母語,成為邵族文化重建極重要的幫手。
簡史朗說,台灣的原住民都屬於南島語系,因此各族群語言上有不少相通的音,八月二日那天,表演活動結束後,我們一同到旁邊的北投凱達格蘭文化館參觀,遇到兩位分屬排灣族、泰雅族的工作人員,三個人當場就以邵族、排灣、泰雅三個族群的語言輪流從一數到十,果然其中有將近七成的音可以相通,這位父系是漢人出身的老師,當場就替我們上了一堂精采的語言教學課。
族群同化過快 憂心下一代難以體會
「做文史工作,一定要留下紀錄,不管是文字或是影像,這樣才能將所學回饋給地方。」簡史朗雖然幫了邵族人不小的忙,但長期從事田野工作的他卻非常注重記錄者的身分分野,「在這過程中,邵族文化的主體性一定要搞清楚,不能帶有侵略性,即使我對邵語很熟,但也不能一開口就說要教他們,這樣的工作還是要由族裡的老人出面,我只是站在協助的角色,文化才能順利地傳承,重建對自己族群的認同與尊嚴。」
十幾年下來,簡史朗光是結集出版的相關著作就有四本,研究的範圍從《邵語讀本》,到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水沙連埔社古文書》,而照片則是多得數不清,自從開始扛上攝影機後,到現在家裡已經累積了數百捲錄影帶,「原本都只是記錄,從來沒有想過要剪輯成作品,直到民國八十五年左右,參加了全景映像工作室辦的地方攝影記錄工作者訓練計畫,才開始將拍到的影像剪輯出來。」
近年埔里基督教醫院要擴充規模,但院址基地卻是二千多年前的大馬璘文化遺址,為此,簡史朗也跳出來成為第一線的抗爭者,與其他的文史工作者一同到處陳情,希望這塊保存三個不同時期先住民生活痕跡的文化遺址能夠保存下來。
他甚至為了更有系統地進行研究,還去念了政治大學民族研究所。現在他最希望兒子簡長鵬也能持續自己的熱情與工作,「現在的埔里同化得太快,這一代孩子已經感受不到當年各族群共處的奇妙景象,不過讓他們早點接觸,應該還是能體會到這塊土地上豐富、多元的文化面貌。」
他說:「我有把握,走過的路絕對不會白走。」簡史朗用這句話為自己長達二十多年來的努力做了最佳註腳,也是對兒子的期許。如果每個地方都有個「簡老師」,台灣的下一代就不會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