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彩券,在台灣,不但引出地下資金,也引出了異樣民心。
今年一月十六日,台灣推出百年來令最多人狂熱的樂透,這雖然不是什麼新鮮的簽注遊戲,但少少的數字與大大的獎金,讓從打赤腳的農民到打領帶的執行長,都要忍不住來上一「注」。經過短短十天的銷售,來自全國「彩民」的捧場已逾三十一億六千八百多萬元,至今以每天約二千萬元的速度飛升。
這兩筆資金,同樣是揮揚著「公益」的旗幟,同樣是人們自發性的「發願」,但凝聚起來的動能、投射出來的行徑實有天壤之別,猶如是社會間理性與非理性的角力。而就媒體所呈現的圖像,似乎代表彩券風潮的非理性力量正占上風。
是什麼樣的因素,才會在台灣帶動出社會集體性的瘋「彩」?或說,台灣人民正借用這股勢如破竹的瘋「彩」,反映其內心的不滿與期待?
身兼精神科醫師、作家與詩人的王浩威,以他在精神科專業訓練的思考、善用敏感與細膩的觀察,為《今周刊》的讀者解析舉世難得一見的台灣瘋「彩」。
以前容易有錢──現在不習慣慢慢有錢
在我多年的旅遊經驗中,好像只有像阿根廷、義大利這些曾經富過的國家,才會對樂透這種 Game 特別狂熱。
台灣也曾經富過,以前很容易有錢,現在已不然,但人們卻不習慣慢慢有錢。當一個社會,翻身和賺錢機會愈少、社會階層的流動愈穩定,人們就愈想靠賭來改變未來。
台灣會如此瘋狂,媒體也是一個助力。在台灣社會,很多事比其他國家容易來得一窩蜂。媒體間互相競逐報導,結果使得買彩券這個行為變成必然,也轉移了人們對政治、社會其他議題的注意,例如新內閣的人選不像以往般大受批評,無怪乎有人趣稱,這次是「樂透內閣樂透」。
其實,台灣樂透也還需要面臨考驗,因為所有類似的機率遊戲,都要維持一定的中獎機會,才能維持人們的玩興,也才會讓人感到希望無窮。不過,如果不用排隊排得那麼久,也許我也會去買一張吧!
有人問,新政府在此時推出樂透,或台灣如此瘋「彩」,是具有社會治療的效果嗎?我認為是有一些。像早年在英國的不景氣時代,足球賽是當時社會非常重要的活動。一開始足球賽很受肯定,被視為是社會不滿的出口。但活動大到一個程度時,卻出現了足球流氓,變成另一種社會不滿。
樂透──具有社會治療效果
現在,在歐洲進行足球賽之前,足球迷之間會先互相叫囂、對罵,接著就互鬥、互打,甚至是暴動,進而演變成看足球賽時就要有暴動,沒有暴動就不好玩。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樂透或足球會解決一個不滿,但因為根本的問題沒解決,遲早會再累積出另一個更大的、新的不滿。所以,政府其實是在玩一個怪獸,這個怪獸讓人覺得很刺激,當刺激不夠時,就製造新的刺激,接著人們就會對刺激上癮,而不斷要求更多或更大的刺激,最後達到政府或社會可以控制的極限。
這令我不禁想到,在樂透之後,新的刺激可能是||開放賭城。但之後會是什麼,沒人敢預測了。
就組織管理的角度來看,台灣是最扁平化的國家,沒一個國家像台灣這樣,總統、立法委員和大家都離得好近,理論上,這是民主。但弔詭的是,這卻變成什麼都可以捲入,大家都可以是當事人,稍有什麼事,就很容易全民動員。這很奇怪,但卻也很「台灣」,我很喜歡,也有幸生長在這樣的國家。
再回到樂透現象。也許因為人愈是絕望時,就愈會賭。這些年,很多人被裁員。在他們原本的價值觀裡,努力工作、效忠企業,便能一輩子獲得保障,但現在全都行不通了。所以,愈不景氣,就愈有人賭;人愈一無所有時,愈敢賭;人愈沒希望時,賭得愈大。
公開的有人玩──沒公開的還是有活力
而在景氣或個人際遇很差時,會使人失去判斷力。我們看一些企業家,在公司吃緊時,會想一些計畫,即使旁觀者覺得是自我毀滅,當事人卻認為希望無窮。往往製造出許多不好的結果。
所幸,最近台灣的經濟似有復甦的跡象,如果景氣真的上升了,我認為,樂透會冷卻一點。當景氣持續恢復很久,人們的不安全感才會減少,賭的熱度也才會降低。
雖然樂透的熱潮會稍稍降溫,但其吸引力還是會持續,還是會陸續有高峰。只是,以目前每周兩次開獎的頻率,要讓中獎機率維持在一個讓人想買的欲望高點上,恐怕不容易。
就以第二期樂透的中獎機率三%來看,平均要買三十三張,共一千六百五十元,才有機會中到兩百元。如果有人用這麼具體的數字做宣傳的話,或許也能抵消一點彩券狂熱。
當然,讓大家公開地玩樂透,也是一種降低「賭溫」的策略。但當樂透公開化地玩之後,機率也就可以計算,而一旦中獎,還有稅的問題。而未公開化的賭博遊戲,因為中獎機率難算,傳說又多,所以還是會有吸引力,也有一定的活力。
股市菜籃族會往哪邊靠?
不過,我有一個好奇,就是對像股市的菜籃族而言,樂透有沒有產生替代效果呢?由於買彩券比買股票方便,計算和分析的過程也不像股票般複雜,所以菜籃族會往哪邊靠呢?需要再多做觀察。
另外,性別是否會影響到瘋「彩」的程度?我想,由於女性在不影響家計,又保持每天有夢的心理下,買的金額會比較小;男性則有「人生就賭這麼一回」的心理,往往下注的金額會比較大。
至於對我們的社會有什麼樣的長期影響呢?我還不曉得。而且,現在還不會有人因為彩券而來看心理諮商,還太早。但從過去的診療經驗來看,有的人會出現「賭博上癮症」,這種人屬於自戀性、想一鳴驚人,並不是經常性的賭博,而是久久一碰就脫不了身,雖明知是十賭九輸,但因為他不相信不會中,就硬要賭到中,結果「醒」來時,往往輸贏已經好幾百萬了。
人都會有點石成金的念頭,而賭是無法避免的。偏偏現在社會上可信賴的機會太少,人就很容易想到賭。以前考上大學,就如同一種保障,但現在卻不是了。雖然現在富裕過度,青少年、大學生的物質生活還不錯,但卻少了自我肯定的機會。
把痛苦的際遇──轉變成文化
我們(一九六○年前後生的)這一代,隨便念個書,就很容易比父母那一代翻好幾番;但現在年輕的一代(一九七○年前後生的),無論怎麼念,不過和長輩一樣,甚至還不如都念了博士的父母,對年輕人而言,不但沒什麼成就感,反而還是種挫敗。
這在台灣,甚至是近代中國,代與代之間的累積第一次遇到天花板。以前,在上一代稍有個累積,就因為戰亂而歸零;現在,在這一代要超越父母,非常難,再加上社會結構改變了,高成長的時代一去不復返。所以,對未來有把握的人愈來愈少。
也許,我們可以借助歐洲的經驗,讓這一代或未來一代把痛苦際遇與記憶,慢慢轉變成文化吧!
王浩威 小檔案
出生:1960年生於南投
學歷:高雄醫學院醫學系畢業
現職:心靈工坊出版公司發行人、董事長
心靈工作室精神科醫師
和信治癌中心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
台大醫院精神部兼任主治醫師
專長:心理諮商、個別心理治療、團體或家族治療、
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心理學、寫作
著作:一場論述的狂歡宴 (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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