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日,台灣發生了解嚴之後罕見的搜索、約談新聞媒體事件,起因是辦經濟部官員駱志豪洩密案;事件發生後,引起社會大眾及媒體譁然,並引發有關新聞自由、國家機密以及司法辦案程序的諸多討論。
三十日以「反監聽、反恐怖、捍衛新聞自由」為題,邀集了這次事件的相關媒體中國時報報系、《今周刊》,以及四位被搜索約談的媒體記者,在立法院召開了事件發生後的首度記者會,會中有沉痛的呼籲、也有媒體深刻的自省,以下就是幾位與會者發言的主要內容:
新新聞社長王健壯:五角大廈越戰報告書曝光 尼克森也沒有派 FBI 去搜媒體
今天參加這個記者會,坦白說心情非常沉重。我是一個二十多年的老記者,經過戒嚴時代到今日的解嚴時代,但從來沒有經歷過七月二十七日這樣的場面,當天我們與《今周刊》一樣都是截稿日,聽到這件事情直覺認為不可能,因為二十多年記者生涯真的從未碰過這樣的事情。對於七二七事件,我希望可以從「比較」的觀點,提供兩個角度讓大家了解,尤其是要讓檢調單位知道「七二七事件」是一個非常嚴重的事情,不只是個案而已。
第一,從戒嚴與解嚴兩個不同時代背景來比較。大家都知道,戒嚴時代警備總部經常查扣黨外雜誌,對新聞自由不斷打壓,但警備總部從來不敢正式約談新聞記者,如果他們真想要了解一些事情,他們會說「我們喝個咖啡聊一聊」,從來沒有黨外雜誌記者被正式約談。再者,警備總部雖然有很多打壓新聞自由的行動但從來未曾到過媒體辦公室,更不會到記者家中抄家、翻箱倒櫃,即使當初黨外雜誌那麼多,也從未聽過黨外雜誌的記者或總編輯,家裡或辦公室突然出現十幾位調查局彪形大漢,這樣場面在戒嚴時代從未出現。今天已經解嚴十幾年了,但調查局卻做出比警總還要粗暴的行為,我以「惡行」來形容「七二七事件」,這真的匪夷所思。
再來我要比較的是,相信所有記者都知道,一九七一年《紐約時報》與《華盛頓郵報》曾相繼刊載五角大廈越戰報告書,當時美國總統是尼克森,司法部長是米契爾,他們兩人都把新聞媒體視為敵人,尤其是《紐約時報》與《華盛頓郵報》。當這兩家報社刊載了國防部極機密的越戰文件時,白宮及國防部採取的行動是提出告訴,希望能夠禁止他們刊登越戰文件。當時尼克森公開認為,若媒體繼續刊載這份文件,將會危急美國在海外戰場上的子弟生命,所有線民將會全部曝光;而美國國家安全局也說,如果刊登這份文件後,所有安全密碼也會被完全破解。那麼痛恨媒體的美國總統,關乎國家機密的文件,白宮也只是提出政治告訴,我們並沒有看到大批的聯邦幹員到媒體辦公室搜查文件, 也沒有看到 FBI 湧進發獨家新聞的記者家中,沒收越戰文件的副本。
所以從這兩點比較,第一,從台灣本身的新聞自由發展來看,今天的檢調行動比過去戒嚴時代還要嚴重。第二,台灣號稱是民主國家,而且李登輝總統還聲稱台灣比美國有新聞自由,但實際上與西方民主國家比較,這麼嚴重涉及國家安全的洩密案,美國是這樣處理的,但台灣這次卻是這樣處理。
最後我要建議兩樣事情。從檢調單位的反應來看,他們認為這件事根本沒什麼了不起,希望大家不要過度反應,不要泛政治化聯想,但這明顯地表示,今日的檢調單位比以往的警總還不如,不曉得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所以,除了希望法務部公開說明、公開道歉外,還希望行政院蕭萬長院長本於職權,立刻下令制止檢單位對媒體的不當搜索行動,並且對檢調單位已經發生的行為,能夠有所說明、徹查、檢討。最後一點要建議我們的新聞同業,這件事情發生後,相信很多同業都很關心,但我們也看到一個現象:也許是長期競爭的關係,也許是新聞立場不同,部分媒體顯得較不關心,甚至還抱著隔岸觀火的態度。但這件事情應是「唇亡齒寒」,不只是《今周刊》或《中時》體系的事情,假如這件事情未能有效制止,相信每家媒體以後都會處於風聲鶴唳的情況之中。
中國時報總編輯陳國祥:維護民主機制 媒體自我檢討
各位大家好。今天,我們這一群新聞從業人員,在這兒召開記者會進行控訴,也許有些人會想:新聞從業人員是不是特權分子,受一點委屈就控訴、批判。當四位媒體從業人員受到檢調人員無理對待,就在媒體上大聲呼喊、抗議。新聞記者是否擁有特權心態及本位利益?今天,對這個問題,我想利用這個機會說明一下。
新聞從業人員所進行的工作,並不只為具有商品性格的媒體來服務而已,他所取得的新聞並不是在媒體上呈現以獲得業務利益而已,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履行民主政治體系中非常重要的職分,就是滿足民眾知的權利,讓民眾可以耳聰目明,洞悉一切公共事務的運作,如此,才能使民眾以國家主人的身分來行使權利,才可以使民主政治體系能順暢、合理、健全地運作。所以新聞從業人員進行採訪、探索事情的真相,所服務的是公共利益、民主政治體系,基於此採訪應受到尊重、保護,不能隨隨便便以「竊取國家機密」為理由進行制裁。
一個記者若不能受到尊重及保障,民主政治體制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維繫的重要基石,因此當一個記者被認為家中藏有國家機密而被翻箱倒櫃、抄家,我們認被侵犯的不是記者的人權,而是侵犯民主政治中最重要的機制。所以我們要大聲呼喊、抗議。今天我們在這裡抗議,並不是為了媒體的特權、不是為了記者個人尊嚴,而是為了國家體制的正常運作,來爭取合理改善。
同時我還要說明,我們的檢調人員簡直是把「國家機密」當作毒品、人犯、槍械一樣,只因為懷疑記者手中握有「機密」資料,到記者家、媒體辦公室搜查,這真是連基本的民主概念都沒有。當記者拿到這些所謂的「國家機密」資料後,寫出來的稿子有時還被認為毫無新聞價值而被丟到垃圾桶,根本沒有機密可言,卻沒想到被檢調人員當作至寶,但他們的心態竟是將這些機密視為毒品、人犯,而作為治罪的根據,這是違背民主基本原則,而且大開民主倒車的觀念。台灣號稱創造出了民主奇蹟,但陰暗角落中,我們看到猙獰的面目、看到了完全不知文明為何物的檢調人員,所以我們站出來抗議,並且將記者受到迫害的過程完完全全公布出來,這並不是要保護我們的特權,而是要保護我們的體制。
事實上,新聞記者的確受到政府相關人員較多的尊重,而得到尊重的這些人,居然還會受到這種待遇,由此可進一步想見,我們的人民受到何等的待遇!不論是人權,或是司法上應受到的保護、權益,是不是受到更多的蹂躪與侵犯?所以我們要更進一步檢討我們的司法體制、檢調人員的心態與作為,因此今天站出來講話,並不只是為了新聞記者的權益,更重要的是要為廣大的民眾呼籲政府機關,務必要重視我們的司法制度和檢調人員的辦案方式是不是經常嚴重地侵犯民眾權利、有沒有保障他們的基本人權,這是我們呼籲全國民眾與政府機關必須深切檢討的問題。
最後我們還要自我呼籲所有的新聞從業人員,除了爭取採訪自由、新聞自由、司法體制改革、機密保護制度與資訊自由開放外,還有兩點是新聞從業人員要努力的。第一,是不是能像關心自己一樣關心全國民眾,把自己的委屈進而感受到民眾所受到的委屈,進一步作為爭取人權、司法改革的動力。第二點要呼籲的是,新聞從業人員在工作上會不會成為檢調人員的幫兇,例如在報導檢調人員、警察偵辦的案子時,經常站在他們的立場去羅織罪刑,認為他們所說的就是事實,以致報導時常以惡毒、粗暴字眼來描述嫌疑犯的作為,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懷疑、推測而已。所以我們的報導中是不是常充斥著侵犯人權、不公平、不正義的情況,值得我們深刻檢討。這兩點是我們新聞從業人員今後檢討自我、進行工作的時候,必須思考、注意的地方。
工商時報商業組副主任林俊輝:
我要做一個聲明,過去三年內曾和我聯絡過的親朋好友、官員以及受訪者,因為和我說話而被監聽者,若受到任何委屈,我先向你們道歉。第二,我要向我太道歉,因為搜索當天我正好在外面採訪,只有我太太在家,當天調查人員竟要我太太轉告我:不要再躲躲藏藏,我實在不了解,當天我正在立法院採訪,許多官員、立委都可以作證。什麼叫做「躲躲藏藏」?他們有我的大哥大、呼叫器,為什麼不直接聯絡我?第三個要道歉的是我的國小老師楊老師,聽說他也被監聽。楊老師是從小影響我最深的人之一,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所以今年初我結婚,我請楊老師當我的貴賓,我去送一盒餅有錯嗎?為什麼調查員要去騷擾他?
另外,報社也希望我透過這個機會讓檢調單位了解,記者跑新聞不一定是為了錢,報社給記者獨家採訪獎勵不一定是獎金,我們報社的獨家獎金從五百元到二千元不等,檢調單位一直認為記者是花錢去買新聞,這個觀念是錯誤的,報社給的薪水相當微薄,沒有錢買新聞。
中國時報記者陳如嬌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還滿勇敢的,五個調查員闖進我家,我沒有嚇得發抖,在搜索的過程當中,他們的態度還不錯,但是個人的東西被全面地搜,還是相當的不舒服,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反映說要打電話給我的同事,但是他們都沒有答應,他們說要結束搜索後我才可以打電話。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這樣對我是不合理的,我是證人,我的行動與通訊自由都應該受到保護。
當天下午四點鐘民航局有一個記者會,我要求他們:如果四點以前沒有辦法結束搜索,就應該讓我打電話交代其他同事代班,他們答應了,但要求我只能說代班、不能提搜索的事,同事聽出我的聲音不太對勁,問我還好嗎?我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我想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今周刊社長兼發行人謝金河
七月二十七日調查局搜索行動當天,我是代表今周刊簽收搜索票的人,我和健壯兄、國祥兄都是在新聞界打拚十五到二十年的園丁,這次的事件,是我從事新聞作這麼久從來沒有碰過的案例,當天中午調查局十幾位幹員到我的辦公室,我問他們有什麼事需要這樣大張旗鼓的大事搜索,他們讓我看搜索票,上面寫的是駱志豪洩密貪瀆案,我根本不認識駱志豪,後來才知道是跟大園空難黑盒子有關。
前幾天立委張俊宏到今周刊慰問致意,我問他當年搜索美麗島雜誌社的行動出動了多少人,一問之下大吃一驚,原來當年的查扣行動竟然和「七二七」搜索今周刊規模一樣大,這情況實在太嚴重了。台灣離開戒嚴時期至少已經十年了,但是這次搜索行動擺出來的陣勢,竟然回到當年的美麗島時代。
在兩岸的互動上,台灣最大的優勢就是政治民主、新聞自由的成就,如果我們不能堅持下去,台灣還有什麼引以為傲、值得向世界大聲說話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