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十五年八月,台灣中部的嘉義縣東石鄉,一戶喪家正在舉行一次特別的喪禮,痛失親人的遺怙以皮艇運送親人的棺木,到對山的福地上安葬。棺木於水上緩緩而行,旁觀者對這一幕水上葬禮投以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
「我第一次到東石來的時候,看到很多墳墓泡在水裡,非常驚訝,怎麼活人造成的地層下陷惡果,連死人也要承擔。」長期記錄台灣海岸生態的攝影工作者柯金源首次面對死者棺墳漂浮在水上的奇特景象時,錯愕得不能自已,鏡頭裡的真實人生與數十年來的理解原來可以如此殊途。
祖墳被水圍繞 掃墓要挑晴天
但東石民眾對這情況竟有著宿命的態度。黃詩羽老先生說,幾十年來,他們已經接受祖墳四周被水圍繞,要掃墓得挑豔陽天才能出門的現實,對祖墳不能親炙土地的不堪,再也不曾埋怨。「有時候下大雨,還有人在水裡撈魚,我們一面掃墓,旁邊就有人在撈魚。」
類似這樣的情形,不僅僅出現在東石,台灣最早出現地層下陷的地方,是在屏東的佳冬和林邊一帶,其中又以塭豐村最為嚴重。塭豐村民描述,常常路面一淹水,砂石車就把馬路填高,於是房子變低了,只要一下雨,整個屋子裡都是水、還有魚。一位張老先生說:「地要沈,誰也沒辦法,十幾歲就開始討海,賺的錢,都用來蓋房子,現在都沒了。」
地層下陷的惡果深植於四十年前,民國四十七年,政府同意農民抽用地下水,以補充灌溉水源,這是今天台灣西海岸淪陷的起點。當時,民間在這項政策的鼓勵下,爭相投入養殖漁業的發展。高屏地區的農民過去一向清苦,為了改善生計,經營養殖漁業的行動最為積極。
爭相投入養殖事業的農民的確開創了可觀的財富,但是幾場豪雨、幾次颱風下來,大自然向高屏沿海地區率先發出呼喊。一時之間,地層下陷的事件紛至沓來,各地頻傳警訊。於是,政府緊急在民國六十年,頒布禁用地下水的命令。但是禁令經過五次修法,始終不見成效。而更令人不解的是,官方繼之又持續地,在嘉南平原沿海的海埔新生地大肆開發魚塭。至此,註定了國土由南向北淪陷的命運。
「當時經濟部一直希望把台灣變成養殖王國,有些土地就先由台灣省政府開發,之後,再讓養殖戶承購,因為當初沒有開發水源,養殖戶為了養殖需要,只好自己找水源。」雲林縣一位民意代表指出了導致地層下陷的最大癥結是,官方開了一條大馬路,卻沒有告訴老百姓,馬路上僅能通行哪些車輛,當大車小車一古腦全開了上去時,馬路當然就崩了。
學者指出,地層下陷是一種自然現象,除了自然重力以外,人類的活動、施工、建築物的重量都會造成衝擊;此外,超抽地下水對地層下陷的影響尤其可怕。地下水存在於砂粒的空隙,一旦被過度抽取,就會加速下陷。「水路像公路,是一種公共設施,應該由政府負責規畫建設。政府一旦缺乏遠見與擔當,人民只有自己來。當不是專家的人民自己來的時候,狀況通常都已難以收拾。」台大教授張石角認為,前後矛盾的政策加上缺乏長遠眼光的規畫,難怪台灣西海岸地層下陷的速度如此逼人。
一年抽水量等於三十個石門水庫滿水量
民國六十年,政府頒布地下水禁用令,但台灣西海岸地下水的使用成長率反倒更加驚人,據統計,民國六十四年的抽水量還只是一年三十二億噸,但是到了民國八十一年,抽水量已經增加到七十一億噸,這相當於三十個石門水庫滿水位的水量。為經營養殖漁業,人民向大海借取的地下水實在太過豪奢。
台灣地層下陷的軌跡基本上是一條由南到北的線圖。由屏東北上,下一個明顯的城鎮是布袋。嘉義的布袋漁港必須每兩年墊高一尺,耗費的人力物力常常被忽略。而在雲林的台子港,如今正以每年十五公分的速度往下沈。
「這裡下陷得很嚴重,實在很嚴重,差不多有三、四尺深,碼頭都沈到水裡了。普通漲潮時差不多有兩樓高,這個地一沈下去,就不可能再浮上來。」漁民擔憂地表示。
愈陷愈深的城市繼續北上延伸。
柯金源指著遠處說:「這個地方在民國七十九年的時候,曾經連續淹水四十九天,台灣沒有這種紀錄的,每次天然災害發生,媒體報導,官員關注,但是等到熱潮一過,像這個地方七、八年了,大家對這個事情就都慢慢淡忘了。」
災區民眾的心如同他們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往下沈,但政府的政策卻在原地踏步了二十幾年,一直到民國八十四年,麥寮六輕興建工程用地下陷二十幾公分的災情傳出後,政府才趕緊跨出了一步,在五百多名警力的配合下,強力拆除六輕廠區附近八十一公頃的非法魚塭。可是當時台灣每年因地層下陷所付出的社會成本已高達新台幣一百億元。
從民國四十七年到八十一年的三十多年間,台灣全省地層下陷的面積達到一千零五十七平方公里,約占台灣島平地面積的七%,如果單以西岸來看,等於淪陷了五個台中市。西海岸從南到北,國土淪陷的痕跡,清晰得讓人害怕。
規畫淡水湖能否解決問題?
面對地層持續下陷的事實,主管機關及農政單位建議,在雲林、嘉義、台南沿海地層下陷區,規畫出一個大淡水湖,一方面可以推展觀光,引導當地民眾轉業,另一方面,也想以淡水湖提供六輕所需的用水。台塑集團說,他們也有意投資十億元,成立養殖公司,在西部外海,設立兩百公頃的海上箱網養殖區,吸引西部沿海養殖漁業棄養,以緩和地層下陷對六輕的威脅。但是解決問題的這些對策,也都有自己的問題。
「不可能啦!西部的海岸不可能,我們這裡風浪大,又容易堆砂。這是他們紙上談兵啦,但是他們說的也是一套,但是要做是一百年後,還是兩百年後。」養殖業者的悲觀溢於言表,學者的不信任更加明顯。
張石角說:「如果有人提出淡水湖的構想,那表示他們想放棄這個地方。但土地都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的房子也許沒什麼價值,但是當要徵收時,又變得很有價值,所以政府也沒有財力來徵收,淡水湖的構想也許不錯,但科技在土地上面扮演的絕對不是主角,是配角,甚至是跑龍套。」
政府以離岸堤保護著海堤,再以海堤保護著地層下陷的災區,如果癥結不突破,地層仍然持續下陷,海堤也會越築越高,越來越脆弱。而人們在硬體建設的保護下,會更加大膽地向海爭地,一場更大的災難恐怕會在這種硬體建設的迷思中醞釀成形。
地層下陷最初的地點塭豐村如今是個觀光勝地,人們帶著與瞻仰龐貝古城一樣的心情,來拜訪這個村子。塭豐村的名字反應了當年的養殖盛況,然而今天,這個村子因災難更加出名。遊覽車來回穿梭,參差不齊的景觀吸引了不少觀光客,大家爭相目睹一個村落的淪陷。一位屏東師院的學生說:「第一次摸到屋頂非常興奮,後來就覺得有點恐怖,將來有機會,我會帶學生來,讓他們知道問題有多嚴重。」
四十年的政策誤導,使台灣的海岸走上地層下陷的不歸路。祖先辛勤耕耘的這塊土地,在我們這一代淪陷了。
公共電視台深度報導節目「我們的島」本周播出:沈沒的地平線。《今周刊》與公視合作,於本期先行刊出專題報導內容。
首播時間:十一月二十二日(日)晚間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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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播時間:十一月二十四日(二)下午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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