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請盡快開到樂天酒店。」
那天是我演講的日子，眼看就快要遲到，於是我趕緊在醫院前面叫了計程車。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轉身對我說：「咦？您不是金範錫醫生嗎？」
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計程車司機居然叫得出我的名字，我驚訝不已。我看向他，發現他是我的病人。世界上居然有這種巧合？
第一次遇見他大約是五年前，那時他是一名肺癌四期病患的「緊急聯絡人」。大約在4年前，他變成了「病患」來求診。當時他已經做了胃癌手術，並另外做了胸腺癌手術，但因為胸腺癌復發，需要再次手術和化療。幸運的是他完全康復了。從緊急聯絡人變成病患本來就不常見，何況還是在計程車上偶遇，我真是訝異不已，也很高興。此時此刻，一切似乎都是命運的安排，而不是巧合。
前往會場的路況比預期的更為壅塞。他似乎是見到我太開心了，所以跟我講了很多他平常門診時沒機會講的事。
「我因為得了癌症才知道，自從大家聽說我得癌症之後，我的一些好朋友都很擔心，其中也有和我同樣罹癌的人，憂心忡忡地跑來問我該怎麼辦。有的人拿著裝了幾萬韓元的信封給我，想要幫助我支付醫院費用。有的朋友主動買肉給我補身體。我真的很感激他們都主動打電話表達關心。但也有人突然斷絕了聯繫，甚至有人找我借錢，我的確是收到金額不高的癌症理賠保險金，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自從罹患癌症後，我完全看清楚我身邊都是怎樣的人。我當作是朋友的人，但實際上我想錯了……。萬一我沒有得癌症，我總有一天會被那些人騙得很慘。
我有兩個兒子。小時候我把他們摟在懷裡，我就是他們的一切。現在他們長大了，成家立業，離開了家裡。我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幫他們出主意。如今他們必須和另一伴商量大小事，人生也有很多其他需要擔心之處。我不應該對我的孩子抱有任何期望。當孩子們回老家的時候我很開心，就算只是打電話來我也高興，而當他們一通電話都沒打時，我知道他們在忙，所以我並不會失望。我認為孩子是獨立的個體，我必須從保護欲中抽離出來，這麼一想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正因如此，孩子們其實能夠更自在地和我相處。
我被診斷出癌症之後極需要照料，而照顧我的人就是我的太太，我非常感謝她。
我原本早該在四年前就撒手人寰。然而當時我遇到了很棒的醫護團隊，接受了手術、放射治療和化療，所以現在情況還不錯。如果不是這些醫生，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因為運氣好，我才能遇到這麼好的醫生。
我每次去看診的時候，都擔心佔用醫生太多的時間，因此我都盡量早點離開。我看您似乎都忙到沒時間吃午餐，加上很多人的病情都比我更嚴重，所以我想盡量把時間留給他們。我不再感到不舒服，所以每當回診的檢查報告都沒問題，我就向您說聲『謝謝』之後，趕快離開。我照常吃三餐，身體沒有異樣，檢查結果也沒事， 所以不需要多問其他的問題。
我今天真的好高興能載到醫生您，請原諒我這麼多話。我會開快一點，盡快送您抵達樂天酒店。」
我看著窗外的路況，似乎無論我怎麼趕，都沒有辦法準時抵達。從醫院經過安國洞的十字路口後，前往鐘閣站的車流原本就很多，但今天更糟。實際上他是不可能盡快抵達的，所以他只是想讓我安心。這場偶遇，他看起來很開心也很興奮，而且似乎有很多話想說。當車子過了安國站時，我終於緩解了焦慮的心情。無論如何，我在計程車上唯一能做的就是聽他講話。
「我把自己當作死了。我就像死人所化成的鬼魂一樣，這種想法徹底顛覆了我的生活。如果是以前，我停在路邊時突然有人跳上車的話，我一定會大罵他們一頓。但是現在我不在乎了。無論客人多麼無禮，5分鐘後我就會忘記，不再介意。
雖然我開計程車，但感覺就好像天天出門兜風。天氣好的時候，即使沒有顧客，我也會開著車子到處晃晃。有顧客很好，沒有顧客就當作兜風，肚子餓了就去司機們常去的美食餐廳吃飯。
也是有些人看不起開計程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我能做的工作不多。這份工作的好處是沒有退休年齡。當我看到人們因為我開計程車而對我無禮時，我就會這麼想：『我不知道你從事什麼工作，但就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像我一樣，到了這把年紀還能有工作。』
我從不讓自己過度勞累。我每個月的收入大約是200萬韓元，我太太也大概知道我的收入，於是她不過問。我得了癌症之後，她不再要求我賺錢回家。我並沒有因此在家閒著，而是吃完早餐就出門，到了晚上才回來。每當我一個月一次把裝有薪資的信封遞給她時，她也沒多說什麼。還能吃上三餐已經很不錯了。在歷經3次癌症手術之後，我的太太對我說，很慶幸我還活著沒有死，叫我不要生病。
對了，我們家甚至不再祭祖。因為我看得出來，我的媳婦們並不喜歡。活著的人比死掉的人更重要，然而活著的人卻因為死掉的人而爭吵？我觀察到家裡的氣氛不太好，於是我決定擺脫這一切，停止祭祖儀式。我不想在我死後，孩子們因為要不要祭拜我而爭執不休。我生前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麼好事，更沒有財產讓他們繼承，如果死後我還要為難我的孩子，我就是一個壞人。所以我們逢年過節都不祭祖，只出去玩，因此大家都很開心，逢年過節也更常回家。他們回家前已經自己計畫好今年要去哪裡玩，總費用均攤，幾個人就除以幾。事實上就算吃了美食，逛了美好的地方，但生命仍舊太短暫。我不懂我們過去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吵架。
我寫了一份遺囑，交代家人在我死後將我火化，撒在河邊。不用在意往生者，只要顧好你們自己，有生之年要過得開心。他們說希望將來也能效法我。
我的一些同行好友中，有位朋友死於車禍。我早上才跟他問好，卻在晚上參加他的葬禮，我感到非常失落……。我想我真的很幸運，沒有走得那麼突然，而且還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這是很幸福的事，醫生，您說對不對？」
當他問我的時候，車子剛好經過清溪川。雖然我看不到坐在駕駛座上的他的臉，但我彷彿能夠看到他的表情。他的臉上應該是寫滿了幸福。
「罹癌之後，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醫生，謝謝您。謝謝您醫術高明，治好了我，讓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真的很感謝您。我兒子說，感覺就像爸爸重新開機了，哈哈。」
據我所知，他的學歷不高，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得到的癌症，他得過2次。他動了3次癌症手術，但又再度復發，所以必須接受化療。他現在狀況良好，但我不確定是否會因什麼原因而復發。當時他的手頭並不寬裕，而他說他現在很幸福。
到達目的地時，計程車後座的男人付完車資之後下車，從後視鏡走過去。他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病痛。他畢業於韓國最好的大學之一，是醫術獲得肯定的醫生，並且擁有穩定的教授職位。就外在條件而言，沒有任何可能會不如坐在駕駛座的司機。但就在那一刻，我卻講不出口說我很幸福，因為我知道幸福不是絕對值，所以我沒有質疑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只不過我覺得自己是個無法感到幸福的人，這一點讓我有些難過，因為這不是條件上的差別，而是骨子裡的差異。
重新開機的人生啊。
我向他道聲再見，邊走邊思考。電子產品都有一個重置鍵，有時我希望我的人生也能有一個重置鍵。當生活到了無能為力的地步時，如果我能按下這個按鈕，回到生活中的某個點重新開始，我覺得我應該可以過得更好。
當然，這不過是想像罷了，沒有可以改變過去的重置鍵。這個故事的最後是，我很羨慕他如此快樂。那種改變，是一種有深度又游刃有餘的生活態度。不過我還是安慰了自己一番，我只是還沒找到那個重置鍵。也許有一天，我也可能會遇到和他一樣的轉捩點。
作者簡介_金範錫김범석
首爾大學腫瘤醫院腫瘤科專家，藉由化療幫助癌症患者有意義地延長餘生。他在首爾出生，畢業於國立首爾大學醫學院。作者完成國立首爾大學醫院內科的住院醫師培訓後，並在該醫院血液科和腫瘤科完成了全日制課程。他目前在國立首爾大學醫院的血液學系和腫瘤學系擔任臨床副教授，並擔任數個學術團體的成員，包括美國臨床腫瘤學會、美國癌症學會、歐洲腫瘤學會、韓國抗癌治療學會和韓國腫瘤學會。作者曾獲得第三屆保寧醫生散文文學獎，著有《臨床化療的故事》《天堂的口琴》《什麼是化療》《癌症！我是我，你是你》和《癌症患者的智慧醫院生活》等書。
本文摘自商周出版 《死亡對生命說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