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爸爸,地上的爸爸!
十六日在花蓮參訪海洋深層水的考察途中,參觀台肥廠區內日治時代一座鳥居,神社,附近有一座迷你防空洞,我從防空洞走出來,突然絆了一跤,爬起來看到妹妹秋月傳來簡訊!爸爸危急,已叫救護車!很快地,爸爸失去生命跡象,我知道這是我們與他告別的時刻。
過去這一年來,爸爸為喉癌所困,一向愛說話的爸爸聲音愈來愈沙啞,說話愈來愈困難,甚至很難聽清楚,他想說什麼?在他生命走向終點的最後一個月,我三度回雲林看爸爸,我卻可以強烈感受到爸爸很用力想跟我說很多話。最後一次,他用很大力氣跟我說:「你很孝順!手指比一個讚!」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眼淚不自覺流下來。在我成長的路上,爸爸一直站在我的背後,但他的嚴肅威儀,也讓我不敢親近。在成長的路上,爸爸一路支持我,我卻感覺與他很遙遠。
「爸爸」這個字眼,我們一生喊過無數次,可是在讀大學之前,叫一聲爸爸,我卻頑強抵抗。爸爸十九歲就和媽媽結婚,婚後生下我,他才去服兵役。那個時候,爸爸在虎尾空軍基地服役,媽媽背著我,騎著腳踏車,從西螺到虎尾跟爸爸會面。服役三年,爸爸在外島,等他退役,我已經三歲多,這段期間,我很少看見爸爸,也不會叫爸爸,等到他服完兵役,倔強的我打死不叫爸爸;後來每年為了領壓歲錢,在除夕夜當天,我勉強叫一聲爸爸,一直到我讀大學,我一年只叫一聲爸爸!叫爸爸對我來說是很沈重的事。
小時候的爸爸是一個很有威嚴的大巨人,看到爸爸能閃就閃。記得有一次沒有交暑假作業,我躲在防空洞好幾天,後來老師發現我沒有上學,到家裡拜訪,此時爸爸跟在我後面,把我從防空洞抓出來,用藤條毒打一頓,這次慘烈的教訓,到今天我仍然印象深刻。
這個在我眼中高大巨人的爸爸,一生辛苦持家,他的一生是一步一腳印,在苦中掙扎出來的。因為年紀輕輕他就得承擔整個家庭的重擔,在我讀小學前夕,阿公有一天晚上去跟朋友喝酒,他帶著醉意,把腳踏車騎進溪溝,一命嗚呼。爸爸大約在二十五歲左右就成為一家之主,他上面有一個阿嬤、大姐,下面有三個妹妹,全家靠著爸爸買賣牛及耕作幾分田地,一路把我們養大。爸爸像一顆大樹,撐起整個家業。
我在求學階段,偶而會隨著爸爸到北港牛墟、北斗牛墟,看著牛墟的拍賣喊價,爸爸的買牛、賣牛生意是從這裡起家的。這次在爸爸走完人生路的一個多月前,弟弟妹妹隨著他去北港牛墟走一趟,儘管牛墟已今非昔比,人氣冷落,但爸爸精神特別好,因為這是他昔日衝鋒陷陣的地方。
我的孩童歲月經常和牛為伍,我們家經常綁著好幾頭牛,也經常有客人來我們家看牛。我在讀小學的時候,我可以一次牽著七、八頭牛到墳墓去吃草,有一次一頭剛回來的牛突然狂奔,我先把剩下的牛綁好,跟著那頭牛奔跑,結果那頭牛居然知道回家的路,奔跑回家。又有一次,爸爸買了一頭非常碩大的母牛,我牽去河邊吃草,在回家的路上,這頭牛走到榕樹下突然躺下來,我在焦慮,不知所措之際,那頭母牛突然生下一頭小牛,經過一個多小時之後,我牽著兩頭牛回家,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樂。
爸爸的一生與牛為伍,他的外號也叫「牛販林」,買賣牛是爸爸的生意,家裡的田地則是媽媽承擔,我們的家族在艱困的環境中成長。記得小學四年級,家裡種大蒜,在天氣嚴寒的冷冬,到田裡割大蒜是很艱難的挑戰。那時睡到半夜三點多,爸爸叫大家起床割大蒜,爬不起來,爸爸用棍子打,我們在睡眼惺忪中,打著赤腳,在鬆軟的泥土割大蒜,一股寒氣正穿頭頂,割好的大蒜還要在彌漫著煙霧的河中,把根部泥土洗乾淨,然後帶回家,挑出枯葉,打包後送到市場。我記得小學上課,那段時間我都在打瞌睡。
買賣牛,田裡的耕作都有爸爸、媽媽辛苦打拼的痕跡,除了當牛販,爸爸也因為豪氣,熱心公益,意外走上政治路。他在二十八歲那年就當選里長,在河南埔心,幾乎整個村子都姓程,只有我們一家姓謝,但是爸爸一出馬就打敗對手,此後連續做了四任,才交棒給年輕人,這時候,爸爸又多了一個稱謂:「里長林」。這段期間,爸爸成為地方士紳,他當過農會代表、地方調解委員,也當選過省農會理事和安定國小的家長會長。選舉時,他也成了地方重要樁腳。這幾年,爸爸退入第二線但仍關心地方,我們用爸爸的名義捐贈謝坤林獎學金給安定國小,爸爸是安定國小最資深的校友。
最讓爸爸沾沾自喜的是爸爸在埔心建廟,在他的號召下,拱興宮完成,成了當地香火鼎盛的廟宇。在他走之前,孩子們推著輪椅,讓他去看看他一手蓋起來的廟,他的眼角有淚光。隨著年紀漸長,這些他當過的職位都交出去了,不過,爸爸得到的肯定也不少,他和媽媽得到雲林縣模範父母親,好客的爸爸最喜歡朋友來家泡茶,他總是侃侃而談。
爸爸也喜歡投資股票,每天早上九點股票開盤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光。他喜歡短線進出,對股票的「代號」、「價錢」,他異常敏感;他跟別人談起股票,儼然就像一個熟練的分析師。這些年,我每天都在中午打一通電話跟爸爸聊聊天,他總是問我股票,這家公司好不好?即使在他人生最後一年,他躺在床上,眼睛仍盯著股票,雖然兩腳不良於行,但腦袋仍然十分靈光,記憶力超強。
去年農曆過年,媽媽開心多喝兩杯威士忌,突然呼吸困難,趕緊送去雲基醫院,媽媽昏迷近三週,我們都非常擔心,後來媽媽移至彰化基督教醫院治療,爸爸來看媽媽,我跟陳穆寬院長說爸爸說話愈來愈困難,是不是聲帶受損,順便檢查一下,結果發現是喉癌。為了要不要開刀?或是用電療?爸爸心中一直很抗拒,後來他鼓起勇氣接受電療,但撐了三天爸爸愈來愈虛弱,十六日早上,爸爸出來曬太陽,他吃了一些八寶粥、香蕉,看著天空,安詳離世。他走完八十五個年頭的辛苦成長,創業、照顧妹妹,培養子女的重責大任。
爸爸常跟我說,他這一生錯失很多大機會,二十來歲的時候,在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舊庄養牛,那個時候土地一坪50元,別人大買,他卻不敢買。後來養牛養到內湖,此時的內湖還未截彎取直,必須坐船,內湖的河畔地,一坪五、六百,他的結拜兄弟大買內湖土地,也勸他把西螺的田賣掉,來台北換成內湖的土地,但保守的爸爸始終下不了手。當年和他一起買賣牛的結拜兄弟,如今身價都上百億,只有爸爸仍守著西螺的田地。
我在讀大學的時代,每個月零用錢花完,我都去跟蔡世景叔叔借錢週轉,爸爸常感嘆他這一生生不逢時,雖然遇到很多人生大機會,但他保守性格總是在關鍵時刻打退堂鼓,他感嘆他的財富比不過人家。不過,他很欣慰地告訴我說,他這一生最得意的是生了兩個出色的兒子,還有兩個留在家鄉很孝順的女兒。
我從高中,就在外地讀書,和爸爸相處的時間不長,我看到爸爸都是兇兇的,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後來有一位算紫微斗數的長輩說我跟爸爸「緣淺」!在我成長的歲月,他是嚴肅的爸爸,我從求學到工作,和爸爸相處時間很少,但我一直很努力,力爭上游,不想讓爸爸失望。這些年,我愛爸爸,爸爸也以我的表現為榮,爸爸經常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我發現爸爸非常在乎我,我也固定每天中午打一通電話問候他,即便他生命最後,說話很吃力,也聽不清楚,但我仍然很努力從他電話中聽出他想跟我說什麼?
我常常跟別人說,我能有今天,是因為爸爸給我無限寬廣的空間,他從不干預我的選擇。師大附中畢業,他希望我以第一名成績,直接保送師大,以後一輩子可以當老師,但我沒有從他的願,等待大學聯考分發到政大企管系。後來,他又要我考中央警官學校,我曾經在廣州街的校園掙扎很久,後來放棄;我知道爸爸很失望,難過好幾天。後來高普考及格,爸爸又希望我去海關,我卻把那張報到通知書扔進大海;爸爸希望我到總統府行政院去工作,我卻跑去辦雜誌……我這一生有很多次抉擇都讓爸爸大失所望,但爸爸都尊重我的選擇,沒有苛責過我。今天送走爸爸,也要向爸爸說,你一生對我寬容才能成就今天的我。
十六日傍晚,我從花蓮趕車回到西螺,看著入殮前的爸爸,他的慈眉善目,躺下來的是慈祥的爸爸,這個在我大學之前不敢大喊的爸爸,我大聲叫著喚不醒的爸爸!爸爸!你已走完人生完美的旅程,你為我們家族的興旺奉獻了一生的力氣,現在可以歇歇腳,到天堂的國度享福,希望你在天上繼續守護謝家,媽媽每天都會思念你,你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十一個孫女、孫兒永遠都愛你!我看著最後慈眉善目,安詳離去的爸爸,感恩你這一生為我們的付出與努力!我們都會記得你為我們留下的一切!永別了爸爸!我們會繼續努力,讓你以我們為傲!
金河叩首
2024年元月17日
天上的爸爸,地上的爸爸! 十六日在花蓮參訪海洋深層水的考察途中,參觀台肥廠區內日治時代一座鳥居,神社,附近有一座迷你防空洞,我從防空洞走出來,突然絆了一跤,爬起來看到妹妹秋月傳來簡訊!爸爸危急,已叫救護車!很快地,爸爸失去生命跡象,我知道...
由謝金河發佈於 2024年1月28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