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經常以「父母造成傷害」作為疏遠的理由。這對現今有成年子女的父母親來說形成了挑戰。因為年輕子女所認定的傷害或輕忽行為,在先前任一世代的人眼裡,多半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我們必須理解,不論你有多愛你的孩子、多麼投入或投資多少在孩子身上,成年子女是用自己的尺規去衡量你的教養方式。
它與你將子女養大的那把尺,標準大不相同。他們的衡量基礎是更有組織的童年觀念,會詳細分析及研究更複雜的身分認同和心理情緒。
例如,有一名年輕女性在《紐約時報》近期的文章〈Z世代:他們如何形容自己〉(Generation Z: Who They Are in Their Own Words)表示:「我們用父母不曾想過的工具和語言去理解身分認同。」沒錯,正是如此。但這為何重要呢?重要之處在於,父母在年輕成年子女對其自我的理解,占據比從前更顯著的地位。心理治療的語言,透過《歐普拉秀》(Oprah)、《菲爾醫生》(Dr. Phil)等節目,或幫助網友自我診斷是否罹患《心理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所列各項疾病的自助網站,滲入了我們的文化。更驚人的是,過去10年,年輕世代接受心理治療的頻率更勝以往任何世代,而且所要承受的汙名大幅消減。也因此,有《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作家稱千禧世代為「心理治療世代」。
許多父母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得知子女的治療師如何看待他們的教養方式。一名年輕成年兒子告訴媽媽:「我以前覺得自己有很不錯的童年。但找心理治療師談過之後,我發現童年時的焦點都在妳身上,而不是我自己。」觀點的落差,可能來自對良好童年的定義改變,因此涉及何謂好的教養方式。心理學家尼克.哈斯蘭(Nick Haslam)表示,這30年來虐待、創傷和忽視的定義擴大涵蓋愈來愈多癥候,並將從前認定正常的經驗病理化。哈斯蘭寫道:「先前可能認定為道德淪喪(如藥物濫用)、壞習慣(如飲食失調)、個人缺陷(如性功能障礙)、醫療問題(如睡眠障礙)、性格缺點(如害羞)或普通的童年波折,現在都受心理疾病這把大傘庇蔭。」在後面推出的幾版《心理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心理疾病項目大增,從1952年初版的47種情況,到第4版變成300種情況。正因為如此,才有人指控《心理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作者群和精神病學領域善於「製造疾病」。
現今對創傷的定義標準,比30年前低了許多。不須嚴重威脅生命,或有使肢體受重傷的疑慮,也不須落在正常人類經驗外,都能定義為創傷。既不須在絕大多數的人身上引發鮮明痛苦,也不須使受創傷的人顯著痛苦。換言之,如果我說你虐待、忽視、霸凌我、對我造成精神創傷,你就是虐待、忽視、霸凌、使我精神受創。如哈斯蘭所寫,現在人們根據孩子對相關行為的看法,來評判父母是否有情緒虐待、創傷或疏忽的情況,即便在外人眼中立意良善,或與父母本意、情緒無關之舉也是如此。重點在於「我」的感受。
延伸閱讀:
物質缺乏的年代,過年對孩子就是幸福代名詞!張光斗:見晚輩們拿壓歲錢的平淡,我心口都會微微抽動
玩期貨半年慘賠千萬,他連活下去的信心都跌光,幸虧遇到好老婆「你才欠1千多萬,有什麼了不起?!」
將痛苦經驗視為身分認同
年輕世代也更有可能將痛苦的童年經歷融入身分認同的描述,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景況。壓力、掙扎、痛苦事件,過去被當作與家庭存續有關的問題(最好自己知道就好),而現在,不論好壞,一律被視為改變或轉化人生的事件。從好處看,這個傾向能提升自我意識,也為打造更堅固的人際關係(不只親情,還包括友情、愛情)提供了所需的語言和地圖。但反過來看,則可能過度強調某些「不說出口」或「看開一點」比較好的情緒。
誠然,許多孩子曾經遭受父母身體虐待、性虐待、言語虐待、嚴重忽略,而可能留下一輩子的傷疤。過去30年擴大納入引致傷痛或創傷的事件,也有助於人們用語言表達從前無法言傳的感受。但我們先入為主認定了父母是影響子女人生的主因,而且現在被列入可診斷疾病的許多創傷因素,其實應該屬於正常、可接受的教養方式 ─ 事實是,不論父母親是否有過當的管教行為,成年子女都有可能對父母抱持實際上並不公平的強烈不滿。
這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好處。研究顯示,擴大心理疾病範圍,納入愈來愈多經歷,可能會讓人感覺能動性差、對復原機會抱持較悲觀看法、失去主導自身挑戰的信心。在喪失希望的情況下,魯莽而行的疏遠之舉,會變成一種獲得權力的方法,具有高度吸引力。雖然家庭衝突或想遠離家庭衝突的念頭並非新鮮事,但將與家庭成員的疏遠關係視為個人成長和成就的展示,可謂前所未見的觀點。
問題由此而生。許多以兒童發展為基礎所衍生的談話治療與心理勵志書籍,仍然假設父母是孩子日後發展最重要的決定因子。這些假定根源於:洛克和盧梭已然過時的「白板說」、佛洛伊德頗受疑慮的性心理發展階段以及他對壓抑和記憶的看法、馬斯洛的自我實現理論、約翰.華生(John Watson)所謂「行為主義能打造父母心中任何理想成人」的浮誇主張。
儘管現代研究對這廣泛為人接受的觀念提出了挑戰,還是有家庭被這些有問題的論調弄得四分五裂。如發展心理學家艾利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在《教養是一種可怕的發明:解救現代直升機父母的親子關係人類學》(The Gardener and the Carpenter: What the New Science of Child Development Tells U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rents and Children)所言,父母「不是建築師,更像是園丁」。行為遺傳學家羅伯特.普洛明(Robert Plomin)則進一步闡述:「若園丁的工作是培植和修剪植物,好讓它長成某一種樣子,那麼父母也不是園丁」。
探討「我們如何成為我們」的現代心理模式,帶成年人踏上一條自我探索的路,渴望細細搜出、排除阻擋幸福的個人特質,以及我們堅信在源頭引發問題的人。美國人多半傾向從家庭著手,追本溯源,探究是什麼造成自己個性拘謹、焦慮或有容易失敗的傾向,妨礙成長和成就。如文化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所寫,現代人喜歡用「回頭追究」的方式來細數痛苦:「何謂失衡家庭?成員需求未獲得滿足的家庭。如何知道成員需求未在童年時獲得滿足?檢視當前狀態即可了解。」或如莉莉安.海爾曼(Lillian Hellman)在《悔筆》(Pentimento)所寫:「有些人提出過多讓他們寬心的勝利或快樂事蹟,其他人則緊抓真實與想像的痛苦,為自己現在的模樣找藉口。」
尤其是,現今的治療法、心理勵志書籍,甚至12步計畫團體,採納了新自由主義的邏輯,認為克服內心障礙就能成功。這些概念影響我們對人生的定義以及我們對因果的看法,導引人們藉由尋找和解決過去的障礙,通往未來的成功,反倒使人偏離更有可能的肇因。如家庭歷史學家史蒂芬妮.昆茲(Stephanie Coontz)在《我們從未如此:美國家庭與懷舊陷阱》(The Way We Never Were:American Families and the Nostalgia Trap)所指,就貧窮的勞工階級來說,將「孩子成長得如何」怪罪到父母頭上很不公平。研究指出,貧窮與社會階級低落會產生社會動力,致使這個社會階級的父母,在同儕團體方面能夠施予孩子的影響,比其他階級的父母小。
作者簡介_約書亞.柯曼 博士 Joshua Coleman, PhD
心理學家、美國當代家庭研究協會(Council of Contemporary Families)資深成員;該組織匯集頂尖社會學家、歷史學家、心理學家及人口學家,為家庭提供與時俱進的研究結果與工具。FOX、CNN、NBC 電視台御用心理學家,常受邀出演《今日秀》、《早安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20/20》。著文散見於《CNN》、《紐約時報》、《財星》、《今日心理學》、《美國世界報》、《哈芬登郵報》等媒體。。
本文摘自三采出版《離巢的孩子,被分手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