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冷的晨光透過窗紗照在臉上，我賴在溫暖的被窩裡，彷佛還半夢半醒，就是不想起床。那時我大概6、7歲，也可能已經8歲，這會兒真的弄不清楚，畢竟是太多年以前的事了。
朦朧間，有人打開房門，隱約有一股甜美馥郁的香氣飄來。
「啊，過年了，」我默默告訴自己。睜開眼，媽媽立在床前，含笑說：「快起來洗臉刷牙，馬上有人來拜年，妳得跟客人說恭喜。等換好衣服，先到飯廳吃蓮子湯。」
我跳下床，衝進浴室，很快地抹把臉，應卯地刷了牙，換上昨晚放完鞭炮後媽媽替我掛在床頭的新衣裳，奔至飯廳，喊著「大家恭喜」，一邊一屁股坐到餐桌旁，桌上已經有碗桂圓銀耳紅棗蓮子湯在等著我。
蓮子湯是我家過年必食的第一道點心，祖籍江蘇的父親說，這可是家族傳統，老家大年初一一大早不吃鹹的東西，就喝甜甜的蓮子湯，這樣全家老少一整年都會甜蜜和樂、如意圓滿。喝完了湯，再來要吃糖年糕，小孩吃了年糕才會「年年高」。
我不怎麼愛吃年糕，尤其是清蒸的或蘸了麵糊油炸的，總覺得食來太甜太膩又太黏牙。我只吃簡單用油煎過的年糕，最好煎得有點焦，帶焦香的年糕食來不那麼「死甜」，我樂意吃上一兩片，我可想快點長高。至於蓮子湯，雖也甜，我卻不覺得膩口，一口氣可以喝上兩飯碗。你瞧，這湯既有桂圓乾的濃香兼具紅棗的清甜，還有鬆化的蓮子對襯軟滑的銀耳，能不好吃嗎？
我家平日三餐有幫忙家務的陶媽媽代勞，過年喝的的蓮子湯卻不假他人之手，從選料到烹飪都由爸媽親力為之。
有一年春節前，我湊熱鬧跟著雙親進城辦年貨。記得光是一個蓮子湯，僅僅桂圓乾、銀耳、蓮子、紅棗四樣材料，就得跑兩三個地方。先到西門町一家江蘇老鄉開的食品店，爸爸端詳著從香港轉運進口的湘蓮，順手撈起幾枚，輕輕一搓，對我說：「你看，這蓮子摸起來乾，肉厚，顆粒大又飽滿，顏色不太白也不太深，而是淺黃，表示不是陳貨，滿好的。」於是請掌櫃秤一斤半，順便再買些玫瑰酥糖、雲片糕和芝麻交切片。過年嘛，總得吃點零食。
接下來，從城西奔往城北的老街，買手工燻製的桂圓乾，爸媽要買已剝殼去籽的本土產品。這種桂圓乾一盒盒已包裝好，無散貨，為避免買到次級品，必須找信譽好的老店，比較可靠。那老闆是老台北人，講閩南語，所以這一回換媽媽上場，由她負責開口和店家交涉。
上等桂圓乾進了提袋中，一家三口安步當車，到離老街不很遠的中藥鋪。這家藥鋪的銀耳蒂少又大朵，顏色微黃。「銀耳並不是越白越好，」爸爸又教了我一課。
紅棗也在這裡買。台灣紅棗產量不多，藥鋪賣的亦是「舶來品」，顆粒不算大。爸爸說，紅棗本就該選粒小皮薄且看來光亮者，皮色不宜太鮮豔，紅中帶點紫的最好。還有，買前先聞一聞，如果有股酸味，掉頭就走。
辦貨費了好一番奔波，實際烹煮時也絕不馬虎。四樣材料除桂圓乾外，另三樣乾貨在上爐燉煮前，得分開來用清水泡軟。
銀耳得泡2小時左右，才能充分發開，待濾去水分，尚需摘除蒂頭，如此燉好的銀耳方可入口即化。蓮子浸泡時間較短，用溫水泡30分鐘到一小時便可，撈出以後需一顆顆剔除蓮心。我喜歡幫忙剔蓮心，拿著牙籤對準了蓮子底部，往上一擠一戳，蓮心便會從頂端脫出，讓人挺有成就感。聽說蓮心極苦，我曾偷偷揀了兩三芯來嘗嘗，果真苦得我有口難言。
紅棗就麻煩了，不但得泡水，還得上鍋蒸半個小時，蒸過的紅棗較易去核去皮。我一邊幫忙剝棗，一邊聽爸爸說，「紅棗須清蒸不宜水煮，才能充分保留紅棗的甜味。一般店家用紅棗做菜時，能替你去核就很了不起，哪像我們家傳的做法，還會剝掉粗粗的皮，這樣吃來不會一口渣，軟而糯，口感才好。」
這三樣材料分別處理好，才可合在一起入鍋加水煮開，隨即轉小火。這時可別急著加冰糖，太早放糖，蓮子怎麼煮也煮不爛。一鍋好湯需在爐上細火慢燉半個多小時後，方可落冰糖和桂圓乾，再煮上十分鐘，待糖融化了，桂圓的味道也釋放至湯中，就可以熄火。
熱騰騰的蓮子湯上桌，揭開我家農曆新年的序幕；對我來講，這一鍋香甜可口的氣味與滋味，就是「年味」。
我嫁來荷蘭後，家裡的另一口子是不懂農曆的洋人，加上海外張羅年菜材料並不容易，從前春節必吃的「十香菜」（即炒素什錦）、「全家福」（燴蹄筋、海參、蛋餃等多種葷素料）和紅燒黃魚，如今都只能在夢中回味。
這幾年以來，我不再為過年而大費周章，年夜飯頂多不煮洋餐，改燒中國菜。有興致的話，再按照家傳食譜，動手包上好幾條丈夫也很愛吃的三鮮春捲（餡料有韭黃、蝦仁和肉絲），下油鍋炸得黃澄澄、脆酥酥，象徵金條，討個吉利。只有桂圓銀耳紅棗蓮子湯依舊年年都要燉，樣樣步驟都不馬虎，完全按照從小看來的做法。
我都是除夕臨睡前便將湯燉好，大年初一起床後再重新加熱。娘家的甜湯卻是前一天備好料，大年初一清早才燉上，據說現燉的，滋味較純正，一再加熱怕有「耗」味。燉好的蓮子湯倘若吃不完，寧可放冰箱，冷食亦爽口。
記憶所及，娘家的蓮子湯是比我自己燉的更好吃一點，不知這是因為回憶往往欺人，美化粉飾真實，還是由於我現在總是一個人喝著湯，無法與人分享那甜美又幸福的滋味。
儘管如此，大年初一，當我在異國冬日清晨仍黯黑的天空下醒來時，仍會滿懷期待地將一鍋蓮子湯放進電鍋加熱。待我沖好澡、梳洗完畢，電鍋開關便已跳起，我掀開鍋蓋，那一股熟悉的甜香隨著氤氳的蒸汽撲鼻而來，逝水般的年節往事剎時也栩栩如生地回到眼前，我輕聲告訴自己，過年了。
作者簡介_韓良憶
飲食旅遊作家和譯者，曾旅居歐洲十三年，目前和荷蘭丈夫定居台北。自認是饞人，對美食有信仰，樂於動手烹飪，愛旅行，愛散步，生活中不能沒有書本、電影和音樂。曾在報紙和電視媒體工作，還當過電影助理製片，目前在台北BRAVO FM 91.3電台主持節目，並為台灣和中國大陸多家報刊撰寫專欄。
本文摘自皇冠出版《半生滋味：韓良憶精選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