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否認照顧病中母親的辛勞，但時時活在警醒中的感受，也為我帶來前所未有的體悟。記得有一天晚上，母親因為便祕，多吃了兩粒軟便藥，半夜陸續排了3次便，我用熱毛巾幫她處理乾淨，才剛包上新的紙尿褲，她忍不住又拉稀了。雖然母親言語有困難，但她用表情、手勢充分表達了心中的無奈，以及對我的抱歉。
我安慰她說：「沒關係啦！拉出來總比留在肚子裡面好。我一面幫妳處理大便，想到妳的肚子裡清爽了，就覺得慶幸感恩，一點都沒有不耐煩呢！」為了消除母親的內疚感，我刻意在母親的屁股上親了一口，笑說：「再沒有人比我更會清理大便了，瞧！乾淨到我都可以親妳的屁股了！」母親這才嗤嗤地笑出聲來，我也從與母親的肌膚相親中，獲得許多人生難忘的寶貴經歷，難怪高僧古德常說：「道在屎尿」，想想還真是有點道理！
我原本是回娘家過年團聚的，卻遇上妹妹病故、母親中風這樣席捲而來的風浪，將我北返的腳步拖住了。在母親住院治療期間，醫院傳來高燒不退、疑似肺部感染、要插管急救與否的大小浪頭，讓我們頓時陷入茫然的驚濤駭浪中。雖然母親曾經向我表示，能活到80多歲，她很知足了，當初外婆找人幫她算命，還說她活不過16歲呢！所以萬一得了重病的話，就讓她自然地過世，不要活受罪才好。但是爸爸說：「有機會活命的話，當然要試一試啊！讓醫生給她插管吧！」弟弟說：「插管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啦！救回來之後再拔掉就好了啊！」我的急救經驗不足，也只能默然以對，衷心祈願母親能闖過這一關。幸好醫生說消炎針奏效，母親後來慢慢退燒了，躲過急救插管的一番折磨。
「妳這一病我才醒悟過來！」爸爸無限感慨地對母親說：「我以前嫌妳做的飯菜不好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現在吃了女兒做的飯菜，才知道以前是活在天堂裡，現在掉到地獄裡啦！」我對自己的廚藝頗有信心，哪有爸爸說的那麼糟糕！只是心思都放在母親身上，無法在菜色的搭配上多費心力，胡亂把冰箱裡的剩菜清一清，以填飽肚子為原則罷了！聽到爸爸在餐桌上，說出類似反省的話語，忍不住心中暗暗歡喜，為母親數十年來的沉冤得雪，感到全身舒暢！
先生、女兒不瞭解我的心理背景，還以為我會為爸爸的言語不開心呢！我毫不以為意地打趣說：「凡事都是比較出來的，等我哪天離開之後，他吃到口味不習慣的越南餐、印尼飯，才知道現在掉進的地獄，還只是第一層而已啦！」話聲剛剛落定，女兒已經笑得打跌了。
母親出院後，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包括右側手腳的不聽使喚，以及語言表達上的障礙。每週一、三、五我們陪著她去針灸；星期二、四、六帶她去復健，在我不斷地鼓勵之下，她終於能夠拿著四腳助步器，邁出顫巍巍的步伐，讓我感覺所有的辛勞，都透露出幸福的成就感！
每天專注在母親的吃喝拉撒上，再也沒有其他妄想了，當母女2人四目相對時，彷彿時間有幾秒鐘的靜止，彼此都可以輕易感受到，心裡有一股寧靜升起。母親這時會摸著我的臉，用指頭梳理我的短髮，流露出慈愛的神色；我則用臉頰去觸碰她的臉，用孺慕、燦爛的笑容回應她。此情此景，令我感覺世界真是渺小，怎麼會被我和母親就塞滿了呢？
既然接下了這一齣家庭連續劇，場景肯定就是醫院、復健中心、臥室、廚房；配演的角色就是父親、母親、醫生、居家服務員、復康巴士司機等等。我每天重複的臺詞就是：「爸爸來吃飯吧！」「媽媽餓了嗎？要喝水嗎？要尿尿嗎？」父親的臺詞多半是：「妳媽叫妳了！趕快來！」「聽聽妳媽講些什麼？」
母親自知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就自創一些手語來溝通，難免讓人猜得牛頭不對馬嘴，自己還懊惱得半死！有一回氣惱不過，就哭著發脾氣表示不想活了！我為了安撫母親，只好佯裝答應成全她，但是要母親等待機會，因為尋死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成功的，等到哪天又中風了，或者身體又不舒服了，就不要上醫院，才能死在家裡床上。母親這才停止了哭泣，清楚地說了句：「好！不要告訴他們！」我也順著說：「當然不能告訴他們，這是我們的祕密，妳放心，到時候我會陪著妳的，不是陪妳死喔！我還想活著呢！是陪在妳身邊啦！」
母親聽得噗嗤笑出聲來，我也為自己的臨場機智感到欣慰。不到一天的光景，母親完全忘了這樁事，開始找尋日常的保養品。我幫忙東翻西翻，尋到了精緻的「時空逆轉膠囊」，不覺心中浮起笑意：80多歲的老太太，依然被電視購物臺唬得團團轉，時空的逆轉怎麼會發生在膠囊裡呢？那是要重新投胎轉世的！我還尋到了成打的高級牙膏，都在有效期限邊緣，母親一共只剩下一顆真牙，但購買的欲望強烈，想要買給孩子們用，孩子們卻有各自喜愛的品牌，只能眼睜睜看著「明月照溝渠」了。
我把母親的脈搏、血壓、血糖指數，以及飲食、便尿的次數，登記在一個筆記本上，每日作參考比較。反正我平常就愛塗塗寫寫的，並不感覺記錄病情、飲食、排泄是個負擔，還鉅細靡遺地把大便的形狀、顏色描述一番，自認為作得比護士小姐還要到位！把母親抱上抱下，我就當作是負重練習，這對缺乏運動的我，是一項很好的鍛鍊。母親中風的軀體，因為多吃少動的緣故，變得越來越重了；我也正好慢慢習慣、逐步提升負重量。
有時候復康巴士遲到10幾分鐘，我們就在復健診所樓下晒晒太陽，吸收一點自然界的能量。凌晨被母親叫喚醒了，給她喝上一杯營養素，通常她會再睡2個多小時，我若沒有睡意了，就看看書、寫寫稿，享受一下不被干擾的2個小時。南懷瑾老師曾經說過，凌晨4、5點鐘如果醒來的話，就不要再睡了，否則一天都會昏沉沉的。總之，試著把阻礙化為資源，感覺上是很流暢、很隨順外在環境，但也不違背自己的內心，而呈現一種很均衡的狀態，這時候，會從宇宙吸收到無形的能量。一旦有了抱怨之心、不耐煩的感覺，就會瞬間跟宇宙區隔開來了。為了一個不喜悅、不甘心、不被理解、不被善待的感受，而剎那間失去了與宇宙的連結，那是絕對不划算的。
我幻想著：鎮日徜徉在宇宙溫暖的懷抱裡，地球上發生的些許事件，是引不起注意的，所以乍看之下，一切圓滿無礙。我練習著：只看資源不看阻礙，阻礙就慢慢消融了、不見了。我從高處看自己，感覺自己是幹活最吃重、精神最愉快的一個異類，於是有感而發地對先生說：「我不是普通人耶！」先生說那樣聽起來有點自大；我說：「那改為我不是正常人好了。」先生說那又太自貶了。當下我體悟到無話可說的況味，只要說出來就會被作不同的解讀，連最親近的人都用他的系統來判斷你的語意，難怪古德說：「凡有言說，均無實義。」語言文字距離真實，確實是十分遙遠的！
教會裡的傅師母來訪，勸慰母親要時時喜樂、時時感恩，身邊還有先生的陪伴，女兒女婿又很孝順，就證明了主耶穌還是眷顧著她的。傅師母說：「有一位姊妹乳癌過世，她母親哭泣不止，我就勸說，既然女兒已經安息主懷，妳要祝福她，不要每天難過、哭泣，免得哭壞了身體，又要拖累活著的兒女！」這一番話，不偏不倚滑入了母親的心湖，母親就是因為聽到妹妹在美國病故的惡耗，身心受到刺激，才突然中風的。
妹婿得知消息後，很自責地感嘆：或許瞞著老人家會比較好，可以免去白髮送黑髮的悲痛。我倒覺得誠實以告是正確的，只是告知之後，要有後續的陪伴、勸慰、寬解等配套措施，別讓老人家獨力承擔椎心之痛。這是我們事後諸葛、痛定思痛反省出來的一項缺失，我們被母親偽裝的堅強瞞住了，眼見紙老虎不堪一擊地倒下，那種懊惱、自責、悔恨、傷感的情緒，也需要好一陣子才能平復。
「我們一直生活在神的恩典中，可是我們卻感覺不到。」傅師母說：「病痛只是讓我們記起來，要常懷感恩心。如果每天都能走路，我們就不會珍惜感恩；一旦發現不會走路了，才知道會走路是神的恩典。」多麼體貼的勸導啊！母親的眼中閃著淚光，我相信神的恩典已然充滿在她心中。我同時感受到，一股綿密的能量來自傅師母，直接灌入我的胸口，鼓動著我所有的細胞。這時還有什麼宗教的隔閡？我都要忍不住感謝讚美主了！
「人在死後有沒有回到天國，看他臨終的表現就知道了。」傅師母說：「有一位癌末的姊妹，全家人商量之後決定拔管。她的兒子在拔管前播放著詩歌的錄音帶，她還微笑著用手在床沿打拍子，心中完全沒有畏懼；因為她知道要去一個更好的地方。臨終前她看著難過的先生，說出：『我比你有福氣喔！我先去那邊等你。』這對她先生該是多大的安慰啊！」傅師母寥寥數語，勾勒出一幅安詳靜謐的畫面，餘音裊裊的聖樂，正為一位信心堅定的女性，鋪展出光明燦爛的天國之旅。母親緊握著傅師母的手，不住地點頭表示她能領會。
我經常一面為母親洗刷假牙，一面咀嚼著傅師母的話語，感覺她就是神派來的天使，讓我對於母親的康復、爸爸的醒悟、以及自己還有孝養的機會，內心滿溢著感恩。
剎那間，一個化了妝的祝福，在無限的愛與關懷中，映現出原來的面貌。
作者簡介_梁玉明
畢業於文化大學新聞系，於母校擔任助教、講師十餘年。潛心學佛三十餘年，期間曾擔任《禪學雜誌》主編六年、圓覺文教基金會董事十二年、祕書長三年、《圓覺天地》雜誌總編輯五年。擅長書寫心靈散文。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謝謝，讓我照顧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