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醫師朱為民的演講中,往往以父親的故事開頭:「2013年,我的父親81歲。一天清晨,他在家裡運動的時候,不小心跌倒撞到頭,然後就倒地不起,不省人事了…。」
從父親倒下、失智、無法行走,到2017年離世,他寫下父親的生命故事,也分享他在安寧病房的觀察,影響和啟發許多人重新思考「我為何而活」,又要如何跟父母好好告別?而最終獲益的仍是他自己,「父親離世時身上不插一根管子安祥地走,是每個人最終的心願。」
從病房走進校園巡迴演講,朱為民最初也曾質疑:「死亡離大學生很遙遠吧?!」想不到學生們卻很感興趣,「因為他們聯想到自己的親人、阿公阿嬤…,我覺得社會沒有空間讓他們去釋放複雜的感受,也缺少跟家人溝通的方式。」
回到親人病前時光「換位思考」
朱為民說,如果平常我們不去了解「這些嚴肅的議題」,仍舊把它當作隱形禁忌,當它發生時,反而更會讓人感到痛苦,以致於在做判斷和決定時,情緒上無法接受,產生了許多不必要的糾紛。
尤其面對至親進入安寧或瀕臨死亡,許多家屬在心情上無法接受,甚至感到失敗、挫折。因此他建議,可以用「他的視角」來討論,回到親人生病前的時光,「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想選擇什麼樣的方式離開?」
有一回,有位奶奶的狀況很不好,兩位女兒裡,有一位希望我們趕快協助,另一位則是生氣:為何要找安寧醫師?「兩位女兒都沒有錯,都是站在愛她媽媽的角度;而我則是用專業的角度,協助多一個視角幫助她們看到奶奶的狀況,也讓她們思考:如果是媽媽可以決定,她會怎麼做呢?讓她們體會到,媽媽的意見也很重要。」
▲朱為民從2017年初展開「人生最後期末考」大學院校巡迴演講,以安寧醫師身份觸發更多人對死亡與安寧醫療的省思。
死亡不是長者禁忌,子女不需拼命迴避
在朱為民擔任安寧醫師的多年經驗中,他發現長輩比我們想像的還願意談生論死。但要如何在親人間有默契地討論下去?他分享一個技巧,就是「球來就打」,訓練自己對話題有接球、回應的能力。
好比老人家最愛說,「我沒用了、我身體不好啊…」,這些都是訊號。我們可以回應,「你怎麼了,會突然講這個?」、「你發生什麼事?我可以幫你什麼忙?」
「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聊,了解他最深的害怕,讓他知道生命末期,也能盡量舒服地離開。」
或是從其他親友的告別式、寵物的離世,甚至是新聞時事、戲劇情節裡,從別人的故事裡看到自己—「可以這樣離開真是太好了」、「生前就把身後事想好,避免親人的糾紛」…,提供對方一個思考的空間,慢慢再把話題帶到自己身上。
▲軍人出身的朱爸爸(中)在入院半年後即簽署「安寧緩和意願書」 ,臨終時除了點滴、身上沒插一根管子,在睡夢中安詳地走。
「其實許多老人家對於生命的離開,自我調適得很好;仍對自己的未來抱有很大的溫暖與希望,也會反思自己,不用再去在乎太小的事,即使生病了,依舊保持著信心與平靜。」
朱為民說,許多長輩生命到了末期,靈性有很高的成長,也藉此讓自己祥和安穩地離開。他看到不少案例,是家人間願意談生死,得以讓父母離世時「乾乾淨淨」(不插管),不留遺憾。
▲父親離世後朱為民與母親沉浸悲傷,直到一趟北海道旅行,在大沼公園聽到日語歌《千風之歌》,瞬間淚流滿面卻也解開心結,「父親希望我們不要在用悲傷的方式想念他,而是把他的死亡化作生命更堅強的力量,讓我們繼續好好的生存下去。」
借鏡日本經驗,活得老還要活得好
目前正在日本研修老年醫學的朱為民,也在超高齡先修班的日本,看到不同於台灣的照護方式。他說,日本推廣「自立支援」多年,近百歲的人瑞稀鬆平常,治療的角色淡化了,更多是生活上的協力照顧—「自己照顧好自己,也有團隊來協助你」。
在日本,照顧是件「日常」的事,他們非常落實跨團隊合作,例如「營養支持」,就會有社工師知道長輩的家庭狀況;物理治療師評估長輩在家是否可以自己拿東西;牙醫師檢查是否該做假牙;藥師看藥物對腸胃吸收不良的影響、同時調整;齒科衛生師來做口腔的評估,口乾狀況、吞嚥能力等等。
「讓年長者能被整合照顧,有更好的生活品質,而不是要長輩在各種不同專科之間疲於奔命。」這也是他努力的方向:讓我們活得更老,也能活得更好。
▲急性醫療或長期照顧中常將患者四肢固定起來,朱為民曾在研習時親身感受「約束體驗」,形容那是最漫長的2個小時。
在安寧病房服務10年,朱為民陪伴近千位病患走過生命最後一哩路,看到的不是冷冽、悲傷與失落,反倒更有「活在當下」的急切感。「我們每天都在追求更好的人生、更好的未來,但如果我們可以對最終的死亡多瞭解一點,也許就可以把我們的生命活得更好一點,或是更圓滿、更沒有遺憾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