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我是在缺愛的家庭中長大的。我媽曾經把上小學的我放在了舅舅家，也曾經把上國中的我放在了二阿姨家，那個時候，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只有假期的時候我才能見到他們，當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暑假或寒假，等來的卻是媽媽的苛責。因為我不好好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媽媽就用別人家的孩子做對比，把我說得一無是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認為她不是一個好媽媽，甚至是不及格的媽媽：沒知識，不懂教育孩子，為了賺錢把我獨自寄養在親戚家， 從小到大都沒有誇獎過我一句話。
記得有一次我拿到「好學生」獎，滿心歡喜地把獎狀拿給她看，她瞥了一眼說：「怎麼不是考試第一名？你看你表妹，一抽屜的獎狀，這種『好學生』的獎狀，班裡一半人都能拿到吧。」
那次，我委屈得和她吵架，把獎狀撕了。
臨近考大學的時候，我在雜亂的書櫃裡找到了當年那張被我撕爛的獎狀，用透明膠帶粘著， 無聲地躺在那裡。那段時間，我難得的拚命，每天晚上都會學到12點。她就在我旁邊坐著， 一會兒剝個橘子，一會兒端杯水，見我讀得那麼晚，有時會對我說：「量力而行，別累著了，快去睡覺吧。」
我很少聽到她勸我別讀書了，而不是別打遊戲了。那些夜，我久久難眠。
上了大學，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有一次暑假回去，我每天都睡到中午12點才起床，吃過飯之後，接著回房間躺在床上玩手機。後來要繳手機話費，找我媽要錢，她死活都不給我，這很出乎我的意料。和她爭執了半天，最後她才向我妥協，不情願地把錢遞給了我。
之後我在房裡聽到她對我爸說：「不想幫他繳手機費，其實就是不想讓他天天待在房間裡，想讓他多出來陪著我們說說話。」我終於知道了一向想辦法塞錢給我的媽媽為什麼不想幫我繳費，忍不住抱著被角，不爭氣地哭了起來。
那個暑假裡，我媽要我教她用通訊軟體聊天，我教她半天也教不會，自己又沒耐心，就抱怨了她幾句。看到我這樣，她說：「年紀大了，實在學不會，不學了。」我鬆了一口氣，這件事就這樣算了。
開學之後，有一段時間沒和家裡聯繫，有一次上課時感覺到手機震動，拿出來之後，看到媽媽透過通訊軟體傳來幾個字：兒子，在幹嘛呢？
無意中看到了媽媽20歲出頭時的照片，短頭髮，臉上滿是笑容，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青澀的模樣。她曾經也像我現在這樣年輕，對人生充滿了好奇，對未來有各種各樣的憧憬。那時的她應該不會想到，之後幾十年，她在三合板廠、編織袋廠、電子廠裡進出，為了生活背井離鄉，在不同的城市嘗盡生活的苦，日復一日，只感到身心俱疲，每一次的聚散離合都在她的臉上刻下一道道皺紋。
現在的她，後背沒那麼直，皮膚很粗糙，頭髮還白了，因為操勞，累出了一身的病。有一次，她正上著班，忽然感到後背一陣疼痛，直不起身來。回家躺在床上後便不能動，夜裡疼得睡不著覺。醫生說是中度腰椎間盤突出，不能勞累， 但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沒有完全恢復就又開始上班了。
我和爸都勸她在家裡休息，可她的口氣中是不容商量的倔強：「我沒事，身體早就好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這輩子就是在為你工作，你就是我的老闆，我把這輩子都投資給你了。有時候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我就想想你，就又有力氣了。」我聽得鼻子一酸，生怕控制不住眼淚，連忙轉移話題。
愛總是說不出口，卻融冰為水，流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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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那年，我因為成績不好想學美術參加術科考試，但學美術需要很大一筆開銷，家裡本就不寬裕，很難支持我學下去。我當時試探著問她，她就問了我一句：「學了好考大學嗎？」
我說：「好考。」
她扔給我一個字：「學！」
上大學之後，我對自己所讀科系的興趣不大，對她說想從事寫作這方面的工作。她也是就問了我一句：「真的喜歡寫嗎？」
我說：「喜歡。」
她又扔給我一個字：「寫！」
無論是學業、工作還是生活，我媽都讓我在面臨選擇時自己做主，她常說自己書讀得不多，什麼都不懂，但都支持我。我說大學畢業之後要去大城市發展， 我媽當時說：「你去哪兒，我和你爸就去哪兒。房子不是家，我們一家三口在哪兒，哪兒才是家。」
大年初一，我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我爸說我不懂事，也不起來給他們拜年。我媽來房間裡叫我，我躺在床上對她說：「你別管我，我就是不起來。」她拿我沒辦法，氣得掀起我的被子，硬要把我拽下來，一邊拽一邊說：「管不了你，是吧 ！我今天非得揍你一頓！」我把被子搶回來，蒙著臉，躲在被窩裡竟然笑出了聲。真的很懷念被我媽管著的這種感覺。
從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媽媽老了呢？當我向她提出一個不合理的請求，準備好再次被她劈頭蓋臉痛罵一頓的時候，她卻說「我聽你的」；當我聽見她逢人就吹兒子懂事、有出息，文章可以發表在雜誌上；當我對她說以後賺大錢買東西給她，她卻說「媽不想要你賺大錢，媽怕你累」；當我每次受到挫折打電話向她訴苦，她總是在電話那頭內疚地說自己什麼也不懂……
前段時間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靠在我的肩上睡著了，我能清晰地嗅到那股母親身上特有的味道。看著155公分高的她身體蜷縮著像一隻小貓，粗糙的雙腳，皮膚黝黑的雙手，眼角堆成花的皺紋，斑白的頭髮，我不禁淚如泉湧。
時間都去哪兒了？長大竟然要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年少無知的時候，我以為實現夢想可以為他們帶來幸福，回過頭才發現，原來我就是他們一生最大的幸福。我拚盡全力也趕不上他們老去的速度，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們留在身邊，陪他們變老。
我的媽媽是個「段子手」，而且是最催淚的「段子手」。這些年，我無數次被母親的一言一行所感動，也一次又一次被她所欺騙，「我不累」、「我不餓」、「我不喜歡」、「我不習慣」……我想自己以後再也不會上當了。
「女神」的叫法流行之後，經常有人問我我的女神是誰，我總會說：「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沒把誰視為女神。如果有，那就是我的母親，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作者簡介_陳允皓
90後人氣作家，心理諮商師，知名網路平台人氣作者。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別因為敏感，讓心被委屈填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