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中風之後,才變成好人的。很希望他就這樣一走了之,至少不會再因為他嗜賭而讓家裡到處欠錢;但又不甘心他就這樣一走了之,丟給媽媽與我彷彿還也還不完的賭債。爸爸躺在床上,不能再賭了,反而變成好人。
我叫劉夏,媽媽說懷上我的時候,剛好是夏天。不曉得跟爸爸家暴有沒有關係,媽媽好幾次差點保不住我。最終,順利產下我,媽媽問爸爸取什麼名字好,他親了抱在懷裡的我:「就叫劉夏吧」;媽媽說這是爸爸留給我這輩子唯一的禮物。
不只名字這個禮物,還有一大堆賭債。家裡常常有人上門討錢,5千、1萬的金額都還算是小兒科,最怕看到對方拿出一張白紙,上面寫了幾行字,反正就是爸爸欠錢;紙上會有爸爸的簽名,對方有時候會叫媽媽蓋手印。媽媽叫我不要管,也不太讓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囑咐我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出人頭地。
不知道家裡有多窮,值錢的東西大概都被搬光了,而且我一年到頭幾乎都穿學校制服、運動服;進入青春期後,是阿姨帶我去買內衣、衛生棉、跟我講發育的事情。對媽媽印象就是凌晨出門、晚上回家,中間會回來一下子煮飯給我與爸爸吃;其實我常常一個人在家,爸爸很少回來,他在家都是喝酒、等著跟媽媽要錢。
跟貧窮比,我更怕爸爸的賭債,那才是無底洞;這輩子,我最痛很的事情就是賭博。爸爸中風時,我剛成年、還在讀五專,看他躺在病床上,我沒哭,我恨他、很恨他,心想賭債都還不完了,加上這筆醫療費,他要不乾脆死一死、別留在這裡浪費錢。我看媽媽一直哭,叫著老公、老公,聽了覺得很噁心,都是他害我們家變成這樣。
爸爸這一躺下就是3年,加上原本賭債與家裡開銷,沒辦法,我辦了休學、去工作。我在餐廳、飲料店、早餐店、工廠、電影院上班,還有同時兼兩份工作,晚上當酒促小姐。跟媽媽算過賭債至少要還6年,說不定要更久。
爸爸中風後3年就死了,他死的那一天早上,我剛要出門上班。他躺在客廳的床上,我叫他,他沒出聲、沒回應;靠近床邊一看,覺得爸爸好像死了。我很平靜地打電話給媽媽、說了這件事情,媽媽的反應很大,一直問我是真的嗎、是真的嗎?老實說,我巴不得這一天趕快到來,希望爸爸趕快死掉。
家裡沒什麼錢可以辦爸爸的喪禮,隨便辦辦就算了;反正我家窮,沒什麼親友往來,連媽媽娘家人也怕與我家有關係。整場喪禮,我都沒哭,直到進行火化時,法師說要喊「火來了,爸爸趕快跑」,那一下子,我才驚覺爸爸死了,而且從今以後我就沒有爸爸了。
當我一叫「火來了,爸爸趕快跑」,好像是把對爸爸的恨都喊了出來,但他又是我爸爸、捨不得看他被火燒;那種心情很複雜。一直喊、一直叫火來了,要爸爸趕快跑、趕快跑。喪禮結束,抱著骨灰罈,爸爸死了、自此沒有爸爸,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爸爸留給我的不只劉夏這個名字與一大筆債務。幾個常來討債的人聽到爸爸過世,乾脆就不要媽媽與我還錢了;而且原本要還6年的債務,因為爸爸死亡保險金幫忙不少。媽媽說這筆保險金是爸爸當初在我出生時買的,作為給我讀書的錢,如果我書讀不好,就留著當嫁妝。
我想都沒想,就讓媽媽拿去還債了。媽媽告訴我,不欠人錢,頭才能抬得起來。
後記:記得是2014年,劉夏,是我在台中教書時的教學助理;在那之前,有整整2年時間,她白天在學校半工半讀,晚上在市區酒吧當酒促小姐。劉夏說這故事時面無表情,就像是別人的事情、別人的爸爸死了;只有在講到「火來了,爸爸趕快跑」,她才哭。
作者簡介_ 吳錦錩Peter Wu
台大國際企業學博士。現職身份多元、角色互換,除了專業,也講人生,享受自由。臉書:吳錦錩Peter 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