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枚錢幣,不管發生任何事,錢幣都有兩面。迥然不一樣。
我出生的時候,祖母才48歲,肯定不算老。可是當我是個幼兒的時候,我認為祖母其實算是很老了。剛出生的小動物對「老」這個字是很敏感的,他們完全認得出誰是哥哥姊姊,誰是上一代,誰是上上一代,除非說謊可以得到糖果。祖母是我生活的主要照顧者和依靠,當我知道人總有一天會老死,就很擔心她會離開我。
我從小就會想:祖母很老了,萬一她過世了,我該怎麼辦呢?誰來照顧我呢?
所以我每一天睡前都會自主的祈禱:希望老天爺讓我的祖母活下去,我不惜把我一半的歲數分給她。
這個祈禱持續了很多年。無論如何,這個願望是應驗了,祖母走的時候,我的孩子滿5歲了。祖母真的陪我好久好久,雖然我後來很少回家。可是我明白,有她跟我在這世界上一起呼吸,是多麼重要的事。
長壽當然也要靠運氣。她吃得很清淡。我之前說過,我們家的菜絕對不好吃,許多食物都用滾水汆燙沾醬油就算了,但這應該也是長壽的理由。她去世那年98歲,是我們家族裡最長壽的人。她是一個勇於學習的人,能聽些國語,是自學的;能看懂中文字,自學的;50歲才學會騎腳踏車,一直到85歲還騎腳踏車到公園去參加早操會、唱卡拉OK。雖然五音真的沒有很全,但是一接到麥克風就能自信唱歌,還會參加比賽,也會跟團到日本玩。不過,自從85歲後的某一天她騎腳踏車昏倒之後,狀況就急轉直下。漸漸地,她開始遺忘許多事情;漸漸地,她沒辦法出門了;漸漸地,連坐都坐不穩了;漸漸地,連躺著都不舒服了。
這讓我悟到了一個道理:人生的循環,生老病死,只有在生和老病死之間,距離稍長些,其他都是很急促的演化。老和病、死兩個字緊密的結合著。
人是這樣的,當你不能跑之後,漸漸地,你就不能走。當你不能走之後,很快就變成不能坐,再來不能躺,之後連躺都不安穩,直到有一天,離苦得樂。
從來沒喜歡過體育課的我,步入中年之後,才熱中於跑馬拉松,7、8年來也跑完世界六大馬了。雖然緩慢。每一次在跑步的時候,只要感覺氧氣從鼻腔湧進來,我身上的細胞就彷彿會一起震動,我的心總是被一種淡淡的興奮所籠罩。活著,而且健康自在活著,這種感覺多麼令人感動。
如果是我祈禱應驗的話,還真的害了祖母。到了90多歲,她的身體檢查報告都很正常,沒有什麼致命的狀況,然而退化一天比一天嚴重,除了身體的氣力,還奪走了記憶的能力。85歲之後的日子,她好像一個飽滿的氣球,明明沒有任何漏洞,卻一天一天消了氣,清明的知覺一日一日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吸光。她慢慢的「正在」離去。
還好我們請到的外籍看護都十分優秀。有一位越南來的少婦,名叫阿蘭,照顧了我的祖母近10年,祖母從她初來時37公斤的瘦弱不堪,被她養到了一直維持在47公斤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