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耀眼、導演神氣,但每部電影背後,都有更多專業技術人員,一起打造這個夢。
「質感師」陳新發苦熬一身本領,為電影中所有細節,塗抹上了「時間」。
「就像那張沙發椅,看起來一點也不爛啊⋯⋯。」前晚,陳新發根本沒睡覺,這位先生總是把日子過得晨昏不分,一天硬要過成兩天。花白髮絲黏在他額前,蠟黃皮膚混雜著某些說不上來的顏色,歲數剛過半百,滄桑的紋路卻爬出滿臉的歲月質地。
他繼續談著阿榮片廠裡那張年代久遠的椅子,「沒有破、沒有壞,但你怎麼看,都能看出它幾乎是個古董⋯⋯。你能感受到,很多人的屁股在上面坐過。」陳新發指的不只是沙發,而是那些凝滯其上的「時間」。他認為,「時間」是會附著在一切事物上的,而且它「會說話」。
陳新發神情疲憊,畢竟前晚他在片廠熬了整夜,趕著替新MV的道具「化妝」。他也知道,自己長年吸入太多油漆甲苯,身體多少受到影響;但是,談到鍾愛的「質感師」工作,陳新發垂落的眼皮裡,就帶有精光,非常堅定。
「我想讓大家知道,小小油漆工也能站上金馬舞台。這個獎,被肯定是一回事,我想做一個模範,讓大家知道台灣電影在專業領域夠厲害。」陳新發的職業聽起來很冷門,叫做「質感師」,但質感師在電影產業裡,重量其實很重。今年,金馬獎評審複選中,陳新發以壓倒性票數得到「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獎項。
「質感師」隱身在大導演、大明星光環之後,但這群人卻是不可或缺的。他們一路殫精竭慮,為導演與演員打造場景、物件的表面張力,沉默地為劇情、情懷傳達所有說出口與沒說出口的一切。美術組趕工做完道具,他們就必須為道具畫上一張皮──那必須是充滿深度的表皮。
從台灣影界根本沒聽說過「質感師」的2000年初開始,陳新發就一路幹,幹到現在,他已是好萊塢等級的巨匠。在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馬丁.史柯西斯的《沉默》、盧貝松的《露西》、王家衛的《擺渡人》中,陳新發都親手留下了他那些「會說話的」場景。
「我只是想把東西做到最好啊!」陳新發還記得,在幫王家衛做《擺渡人》場景時,「當時人在上海,那邊跟台灣不同,很多資源都較難拿到。」然而,王家衛要求高,一旦做得不自然,就是場「轟炸」。
10坪大的小房裡,他鎮日跪地,灰髮上的汗水,滴滴落在他畫好的花磚地板上,筆畫都斟酌。鏡頭下,地磚場景只出現幾次,「但每塊磚都要有時間痕跡,要考慮動線,人走過的地方應該比較光滑,但兩側要有灰塵。顏色層次、深淺都要安排在最適當的地方⋯⋯。」陳新發總算讓每塊新燒的磁磚,都因風塵活了起來。
草創質感團隊 敢革自己的命才能立足
「每次我都很焦慮,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我是草創『質感團隊』這種工作的人,這是台灣以前從沒聽過的名詞,要『革命』才可能有立足之地。」陳新發伸手在他沾滿各色油漆的破夾克擦了擦,像種習慣。
「革命」對這位職人來說,已是他這輩子努力達成的使命,但在中年之後,他才真正發現這個生命目標。
陳新發是台中大肚人,小時候就對美術很感興趣。然而,從前的他性格很叛逆,「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從小打架、抽菸被記大過,雖然以前讀的大道國中最近要頒傑出校友獎給他,但他笑笑地說:「那時候就是年少輕狂嘛。」
阿榮片廠老闆林添貴是台灣電影界的要角,從陳新發初出茅廬就看著他。林添貴與夫人「貴嫂」笑著說,「以前阿發就愛冒險!」當油漆工之前,陳新發什麼都幹過,歷經很多次失敗。「他早年很敢衝,曾經投資過賽鴿,也曾買了許多名犬,養狗想要賣錢。」林添貴坐在片廠一張大木桌前喝茶笑說。「我還清過下水道⋯⋯,」陳新發說,「沒錢什麼都要做!」
後來,他幹油漆工,至少讓生活穩定下來,待遇算不錯。但就像養鴿子、養狗那樣,他不認為自己這輩子只能刷油漆,等著老闆發錢。陳新發追求「冒險」,更想找到能全心全力奉獻並且「革命」的事業。於是,30多歲後,他決意發揮對藝術的敏銳直覺,2007年左右,被影業知名木工張簡廉弘帶入電影圈,林添貴笑說,「他慢慢了解到,什麼是淺,什麼是深。」但陳新發這路其實走得很跌撞。
他記得參與的第一部電影,是鍾孟宏執導的《停車》,「當時就是胡搞瞎搞。」後來跟鍾孟宏熟了,鍾孟宏新作《瀑布》的質感也出自他手。但當年,鍾孟宏御用美術「超人哥」趙思豪,可是出了名嚴格,直接辭退出道不久的「阿發」。
彼時,「質感師」在台灣前所未聞,阿發只能自求多福,能偷學,便偷學。當年電影《詭絲》在台拍攝,日本3位質感師團隊也來台,「我就去偷看人家做的東西。」陳新發有點狡猾地說。
一開始,質感師工作難尋,貴嫂笑說,「他那時偶爾會跑來說:『我想找妳聊心事!』我就知道他要周轉,又要借錢了。」但陳新發吃了秤砣鐵了心,沒事還老跑鹿港,拜會那些做古蹟維修的老師傅,「他們不會分析原因,但會做出來,我在那裡學了3年以上,自己慢慢體會。」
陳新發(右上圖右)不斷砥礪自我,最後成為台灣電影幕後重要推手,連好萊塢大片《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物件質感,也出自他手。(圖/陳新發提供)
好萊塢大作開眼界 直呼經驗值大增
2010年,導演魏德聖砸7億元製作的《賽德克.巴萊》,因進度拖延,日本美術團隊必須提前離台,公學校、武德殿、霧社街等場景都要有人接手。阿發自告奮勇,「那就是賣熱血的階段,學習日本建築的卡榫工藝。」他補足兩成未完工的場景,算是成就了人生第一場代表作。
但阿發並沒有因此出師,真正的震撼教育,是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是好萊塢大作,藝術總監大衛.葛魯曼(David Gropman)帶領的質感班底是世界一流團隊。光電影裡那艘漂流的船就有12艘,每艘都跟著時間軸走,10天、30天、60天,船上的痕跡都完全不同。
「我當時太求表現。」他把所有技法用上,做出張揚質感,大衛卻直接開罵,「我是要拍主角,不是拍你的作品!」這時,阿發在台灣電影圈早小有名聲,但他選擇忍氣,重新當一個學徒。「你求知若渴,發現這是好吃的獵物!」他想吃下這難得的經驗。最後,陳新發了解到「真實」比技法風格更重要,大衛也終於不再一一檢視他做的細節,「發哥」進一步理解到他離「革命」更接近了一步。
今年,入圍金馬獎的作品,陳新發經手的就有9部。他從以前3餐只能吃白土司熬到今天,桌上已放了一疊裝在紙袋裡、厚約7、8公分的鈔票。而且,即使受訪間,有媒體打來邀訪,還把他開的公司講成「法克公司」,但圈內誰都知道「法蘭克質感團隊」響噹噹的名號。
不過,當陳新發想起自己還沒吃東西時,從口袋裡拿出的食物,還是剩下半包的科學麵。「我工作時,家人像是把我弄丟了一樣,我很感謝他們支持我!但身為職人,不應該怨,這就是我的生命意義。這個階段,我想要傳承,需要跟年輕人分享,也想說:『台灣電影需要分工』。」
金馬典禮上,這位「油漆工」穿上絲瓜領緞面西裝,「那天我像個人!」他又害羞地笑,「我也幫我的團隊女生租禮服,她們平常都髒髒、臭臭的。」
眼前的他,1年沒幾天「像人」,但疲勞肉身與髒髒的外套都像他創造的那些「表皮」,恰若其分地傳遞這位工匠追求革命的精神。「工作太多了,我很焦急,時間不夠用!」他吞了顆檳榔,喀噠咬下去,「樓下要開拍,我下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