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剛開始接觸轉念時,對於「念頭」的不可靠,還不太能理解,畢竟,「念頭」一向是我們用來評斷這個世界的指標。旁人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是善意、惡意或別有用意,往往是根據我們腦海冒出來的想法,說到要開始質疑自己的念頭,對很多人來說,是一件無法理解或困難的事。
敏儀是新進學員,她提到有一次和一個不熟的人對話,對方講話聲音又大又急,她不自覺整個人變得緊張又焦慮,甚至擔心起對方會不會突然一巴掌甩過來,導致後來的對話,她都陷在自己可能被打的想像和防禦中,根本聽不進對方說的話。然而,從頭到尾整場對話下來,對方也只是嗓門大了點,根本沒有什麼想動手打人的跡象。結論是,敏儀發現自己腦海裡搬演了半天的戲碼,擔心突然被打一巴掌的焦慮,全都是莫須有的想像。
我向敏儀說明,就算真的吃了一記耳光,也只不過是「啪!」一聲就結束了。一巴掌甩下來的時間,零點幾秒,很快就過去,但事後反覆回想的畫面,才是讓人苦不堪言的主因。每想一次,就像挨了一次又一次的耳光,甚至可能會心如刀割,伴隨而來的是一句氣憤難平的「他憑什麼打我!」
要知道,當事過境遷,每每引發我們痛苦的是念頭,是腦海裡的「他憑什麼打我!」而不再是那一記耳光。事件本身老早已經結束,耳光不再存在於現實,是信念,是腦海一次又一次上演的畫面及聲音,讓我們繼續百般受苦。
敏儀還是不明白,雖然被打的皮肉痛不需太久就會消失,但行為所帶來的創傷或精神恐懼,絕對不是短時間就可以弭平消除的。
我繼續說明,讓我們受苦的不是某個人「打了我耳光」這件事,而是「他怎麼可以打我耳光」這個念頭。
我和敏儀分享我的故事。我是演員,曾經向法國國寶級戲劇大師菲利浦.高利耶(Philippe Gaulier)學習小丑表演,也接受過巴西小丑劇團的訓練。對表演的喜好從小學一年級就展現出來,雖然參與的演出不多,但戲劇一直是我情緒紓壓的最佳管道。我也曾經跟隨澤爾卡.莫雷諾(Zerca Moreno)學習,她與夫婿雅各布.莫雷諾(JacobLevy Moreno)聯手創立了心理劇。
小丑有別於其他戲劇表演,這角色充滿衝突、挑戰與驚喜,當一切都順利,就不會有他的立足點。小丑的特質本來就是笨拙、滑稽又愚蠢,如果有人打了小丑的左臉,小丑非但不會生氣,還會爽快大方的送上右臉,在戲劇表演中,為了博君一笑,小丑總會把自己整個送上去任人打罵,即使吃盡苦頭也不以為意,甚至還笑意盈盈。
有一回,在巴西老師帶的課堂中,學員兩人一組面對面,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還在讀研究所的女生,比我女兒還年輕。即使知道正在進行訓練,她對我還是很恭敬。這時老師宣布,接下來要做的是面對面打耳光的練習。
剛開始,年輕女孩根本不敢打我,雖然上課時我以學生自居,但學員都叫我老師,可想而知她怎麼下得了手,我的年紀都可以做她媽了。我告訴她,沒關係,這只是練習,來吧,我不會介意。
她還是下不了手,直到我再三鼓勵。畢竟她也是為了學習而來,我自己也是老師,當然希望學生能得到最好的體驗與學習,請她勿手下留情,別想太多,以免錯失學習機會。經過一番說服,小女生才勉為其難的給了我幾記耳光。
第一記打過來,天啊,記起小時候被老師打耳光的經驗,當下面紅耳赤,生理反應全上來了,心裡滿腹委屈,甚至覺得「我在這裡幹嘛?我是賴佩霞耶!」聽到腦袋裡各種質疑的聲音,有惱火,有心酸,有尷尬,有不知所措。接下來,念頭一轉,「我不是來學新東西嗎?出糗、被K、被取笑不就是小丑表演最重要的部分嗎?我在想什麼?」縱然沒有即刻欣然接受,卻也放下了抗拒。
接下來,有趣的事情慢慢發生了。無論對方怎麼打我,非但沒有絲毫的不悅,還覺得挺有成就感的,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有這樣的一天。從來未曾如此有意識、有覺知的被人甩耳光,我甚至還提醒自己要好好感受,把握機會,因為這樣的機會不會太多,今天算是一生難得的體驗了。
感覺看看,被打耳光就是熱熱、脹脹的而已嘛,沒什麼大不了!這是我主動邀請別人給我機會,所得到的特殊體驗。接著,我們又和別組成員互換對手,前前後後估計挨了二十個巴掌跑不掉
小時候好像被媽媽打過巴掌,印象不深,但有次被小學老師當眾賞的那一巴掌卻無法忘懷,長大後我深信,這世界上絕不可能有人再賞我耳光。然而小丑課程中,面對一個又一個的巴掌,因為我採取不同的解讀方式,使得我可以快速撇開尷尬與委屈,透析「念頭」的個中道理,選擇用怡然自得的心態面對眼前發生的事。
過程中,我清楚意識到,念頭的設定一旦改變,那些原以為絕對不准別人做的事,居然逆轉為一種奇妙的經驗。坦白說,事隔多年,我完全不記得其他的課程內容,只記得自己被打得很慘,卻也十分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