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有什麼想法,父母都看在眼裡的。」關錦鵬的媽媽後來知道兒子愛偷看男廁所,就在那窗前晾了一堆衣服,專門用來擋他視線,「她知道我在看什麼。」
「很有趣的,那個時候。」這會兒,關錦鵬戴著黑框眼鏡,咯咯地露出小虎牙笑了起來。
趁著上一場訪問與《今周刊》這場訪問之間的空檔,他溜去露台抽了根菸。台灣最近成了亞洲第一個同志婚姻合法的國家,這位香港第一位出櫃的電影導演很開心,卻不過分地又笑了,「恭喜台灣!」
「關導演是否也動了結婚的念頭?」他望著陰天的台北,吐出一小口節制的煙氳淡淡笑著回應說,他和男友威廉從一九八九年開始交往至今,已經三十年了,早沒什麼想婚的念頭,威廉曾想要小孩,但香港礙於法規難以領養小孩,關錦鵬也沒期待成為一個父親,因此也作罷了。
關錦鵬已經六十一歲,但除了兩鬢之外,幾乎沒什麼白頭髮,笑起來仍帶著一派天真爛漫,很斯文甚至有些靦腆。
如今,他從那個存錢看電影的小朋友,長成了專門拍片的大導演,還被譽為華語電影界最會拍「女人戲」的專家之一。看過他片子的人,很難不從骨子裡記得那種冷練細膩的鏡頭語言,電影深刻卻直白地讓一個個人物,在故事裡開展出含情脈脈的自我世界。從《女人心》、《胭脂扣》、《阮玲玉》、《藍宇》,一直到近期的《八個女人一台戲》都是這樣,這次電影公司更特地為他在台灣辦了「女人心.女人情」影展。
然而關錦鵬之所以能拍好女人,原因不只是因為他拍了「女性的故事」,更在於他對「性別」本身,可能根本就不存有任何執念。
無論是女性角色、男性角色,或是同志角色,在他的電影裡都是有血有肉的慾望主體。關錦鵬曾經說過,他的作品從來都不是「議題先行」的片子。若是拍片先有了議題,電影就會被硬冠上某種社會意義、價值觀,無論議題是否正確,都會把作品套死。
「人物才是重中之重。」就像梅艷芳、張國榮在《胭脂扣》青樓裡的鴉片煙雲中,譜出影史上絕無僅有的人像;張曼玉在《阮玲玉》裡溫婉古典,卻在傳統價值中不斷掙扎。看似細碎的生命經驗,才是線頭;線頭多,經過裁縫之後,更能交織出完整的人物深度。
《女人心》深刻描繪劇中人物的悲歡,立下「女人戲」典範。(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張國榮、梅艷芳在《胭脂扣》詮釋富少、青樓女子,角色已成經典。(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寡母工作養家 長子煮飯洗衣
就連談及自己的故事時,關錦鵬也不太下結論,他從不把什麼大概念掛在嘴上,只是優雅而且坦率地分享。
聊到電影、聊到性別,他談起小時候對廣東大戲的印象,「我媽媽是戲迷,可能像是『胎教』,她懷我的時候,都頂著大肚子去看大戲。」當年當紅的正印小生任劍輝女扮男裝,與花旦白雪仙在《帝女花》、《紫釵記》戲裡當鴛鴦,戲外情愫也曖昧,美玉仙葩一朝逢。「小時候不懂事,但戲台、影像裡的聲音、顏色,都好吸引我。」
「那一代人,無論經濟比較好的,或是幫傭、工廠女工,都迷任劍輝、白雪仙。」他母親更是見著任劍輝的報上照片,立即剪下來收藏,「偶爾翻看老電影,任劍輝演女角,我媽媽就說:『幹嘛他扮女的呢?』」
關錦鵬一九九六年受英國電影學院之邀,拍了一部「電影百年」系列紀錄片《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他就是在這部片裡首次向公眾出櫃。片子最後,他和母親聊到任劍輝,媽媽說要不是經濟壓力大、工作忙,說不定會展開對這英俊小生的追求之旅。他問媽媽,那他和威廉的關係如何?母親只回答他說:「我多了個兒子挺好!」
不過他又露出小虎牙笑了,「八九年,我從家裡搬出去時,我媽媽縫了一個單人的被套給我,跟我說,同一張床可以,不要同一個被窩,這樣比較乾淨。」他俏皮地眨眼睛,又說了一次:「她其實都知道!」
「影響沒有單一的。」他擅拍女人,與家庭應該也有關係,「我父親在我十三歲或是十四歲時就去世,我是家中長子,我媽媽出去洗碗、站櫃枱收錢養家。從前,爸爸是唯一經濟來源,肯定要出去工作賺錢,他走後,我母親很強大。而我因為是長子,所以既是大哥,又是大姊,必須煮飯、洗衣服。」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堅毅卻溫柔、掙扎又有韌性的形象,早就深植在關錦鵬腦袋裡。
任何生命都擁有其獨一無二的部分,梅艷芳拍《胭脂扣》,「一開始用她印象中三十年代女人的感覺去演,但我覺得不合適。」他要梅艷芳挖掘自己內在更率直、灑脫的特質,從青樓妓女之柔拉出決絕的剛烈。
八九年,梅艷芳因為天安門事件,拒絕到中國演出《阮玲玉》,張曼玉取而代之。那時,張曼玉正因外籍男友洩漏她寫的情書,成為媒體獵物,與絕世名伶阮玲玉的故事相合。戲裡戲外、過去與現在的情緒與經驗,關錦鵬將張曼玉全神全靈拉進故事裡。
為拍好《藍宇》,關錦鵬不惜以地下電影的方式,在北京違規拍攝禁忌的同性之愛。他拍《阮玲玉》時,男友威廉因為社會觀感,想與合夥做生意的女子結婚,讓他大受打擊,那個女子甚至騙了威廉許多錢,這段經歷也被他用攝影機刻畫在《藍宇》的故事中。
所有經驗都是創作的養分,也成為關錦鵬爬出父權社會的一條繩索。在新戲《八個女人一台戲》中,他不僅找來鄭秀文、梁詠琪演女人,還找了白百合演出同志女性,更找了甘國亮飾演跨性別的變性導演。女人、男人或「性別」的定義,他從來不願將之規範在一種界線裡頭。
除了戲裡的八個女人,「香港」更像戲裡第九個女人,一個臉上爬滿歲月痕跡、風姿綽約的女性,儘管時間不斷地改變這個女人的樣貌,關錦鵬說:「只有一個城市,就是香港,假設我有一天突然間瞎了,不用拐杖,都可以找到路走。」
關錦鵬六十多歲了,以前他多少還有些執著,例如小時候,他念基督教培林中學,曾經在信仰與性向之間的矛盾、帶罪感中,掙扎痛苦過;又例如,他曾經把電影視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與親人之間的關係卻反而離得遠些了,但隨著年歲增長,那些縫線般的感受,可能又把他帶到另一個世界了。
鄭秀文(前)在《八個女人一台戲》中扮演舞台劇女星,
就像戲外的她,在片中也經歷背叛與重生。(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已過耳順之年 親人擺第一
最近,關錦鵬帶著家人去了泰國蘇美島玩了一回,「以前拍《阮玲玉》時,張曼玉問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我說一是電影,二是愛人,三是親人。但現在倒過來了,一是親人,二是愛人、三是電影。」
在蘇美島,他見到泰國管家、助理、廚師都笑得很燦爛,「我告訴自己,做人要放鬆一些,要懂得感恩。」
《胭脂扣》裡,「十二少」張國榮上青樓,撞見「如花」梅艷芳正扮男裝、唱首南音小調:「涼風有信,秋月無邊,睇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這首《客途秋恨》,在《八個女人一台戲》中,又藉著樂師之手,伴著舞台上的鄭秀文,百轉千迴地響了起來;但沒當年恨,也沒當年怨,更像是一場幻覺,和對過去的眷戀。
關錦鵬還是會繼續拍電影的,但他把生命向前擺了,而他未來的作品,可能會與自己更加血脈相連,再度從這個父權世界的規則裡,又超脫出去。
關錦鵬(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出生:1957年
現職:導演、電影監製
學歷: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
代表作品:《胭脂扣》、《阮玲玉》、《紅玫瑰與白玫瑰》、《藍宇》
榮譽:《胭脂扣》獲法國南特電影節金球獎、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
《阮玲玉》獲金馬獎評審團特別獎
《愈快樂愈墮落》獲德國柏林影展阿爾弗萊德獎、泰迪熊獎
《藍宇》獲金馬獎最佳導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