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許自己對最小的事情或好意,當成是老奉(應該)的。得人好意一點一滴也得盡力將它賺回來。
我salesman出身,喜歡誇張,加鹽加醋天花龍鳳,但寫到自己的童年卻誇張不來。我的童年經歷已經夠誇張,再加鹽加醋只會炒出碟別人不能下嚥的菜。我童年的記憶像個嬰兒,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酣睡了,緊閉小嘴嘴角翹起像在微笑,不過,要是我輕輕一碰他,他馬上驚醒,隨即像剛出母體時那樣大哭。
嬰兒出生時都哭著不想來這世界,大哭著扯著要回去似的。我的童年記憶也像初生嬰兒,記起來了,它便扯著要回去,它來過了,不要再重逢。
愈是難忘的日子,埋藏在心底的感覺也愈深。我沒有刻意將童年藏起來,各安天命生活才輕鬆,沒有必要保護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傻,關起自己的門戶,別人是進不來了,但自己也囹圄其中,不是自作孽嗎?刻意保護自己,就是幾十個保鏢都不安全,最周詳是做到不需要保護的。一切順其自然,生活也舒爽自然。
童年在街頭混,對著個來勢洶洶的大人世界,而且這些不是活在社會倫理屋簷下的人,都是被迫壓在邊緣掙扎求存、顛簸徬徨的人。他們被生活壓得情緒繃緊、脾氣暴躁,我這弱小的小童活在他們腳下,就如走在他們當中的一隻小狗,躲無可躲,完全現形。我無可能保護到自己,自我保護不是我直覺的反應,我學會了以不保護來保護自己。
一個小童他們一眼看透,不用提防,對你沒惡意,你其實不太危險。但那到底是非常粗暴的環境,我幾歲,不知找人保護自己,但自自然然我使幾個人特別喜歡了我,成了我的保護網。
我每天早上陪著老太在門口站著抽菸,抽完她攬著我臂膀回屋,那感覺直情把我當是她兒子,雖然我比她孫兒也要小。在那困窘中誰都要點安慰,我精靈聽話,住在一起的那竇人的老太和姨媽都很想保護我,我懷疑保護我也是他們之間要顯示的權威手段。總之外面打生打死,我耽在那裡只要會做人,從來平安無事。這種環境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Never take things for granted。
無論那些老太姨媽對我怎樣好,我從不把一點一滴的好意當作是應該的。她們給我一碗芋頭蝦米飯,我吃得開心,也希望令她們開心賺回這碗飯的好意。以不自保來保護自己,我學到的原則是:不容許自己對最小的事情或好意,當成理所當然。得人好意一點一滴也得盡力將它賺回來。困乏環境受惠於人在所難免,但也要盡量做到不相欠,這是我學到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其實,人生也若此,我只是很小就學到了。
也不是因為我覺得那段日子太卑微、太羞恥或太難受,反正日子都過了,有著前因後果,血汗淚水絲絲靈魂片段,已流進了命運恆河漣漪中輪迴。不,那還是一段有很多開心日子的時候呢!能站著接受命運,命運便善待你,沒得怕。
但本能直覺也自然地將最深刻的感受藏到最敏銳的心靈深處,心靈最敏感、最脆弱的部分,卻是我們最深最痛記憶的守護神。誰要去碰心靈的最痛?記不起來,不是因為事隔太久了,也不只是因為當時整個人的思想和感情都燃燒在將來這希望上,彷彿活過了的日子立即被這希望的火焰像野火般燒掉,毀屍滅跡。不,只要想起童年的景況印象便模糊起來,一股感受湧滿心頭,掩蓋掉腦袋的記憶和形象。
但是,有些時刻,那些邂逅、那些感覺、那些畫面,就是不沉澱,你知道它們仍在,對它們的感受複雜如亂世,此生與它們卻不會再相逢。我這段童年恍若是在亂世中走失了的小孩,不知給誰領養去了,再找不回來了。
找不回來了,不等於它不回來找你。剛下完場浩雨,窗外晚霞微亮,遲暮多愁善感,溫軟柔弱的瞬間我閉上眼睛,童年的畫面活現腦前,我「看到」自己以前的畫面。奇怪的是,覺得畫中的小童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兒子,這感覺多親切!從這親切的感覺令父子相傳像臍帶活現眼前,一股父子的親情來自身體,來自血液,暖暖地流轉著,溫溫親情體內泛起。
這親切的溫情使我更明白到為什麼有許多父親要兒子做自己想做的,因而將兒子看成是自己的替身。好像我從記憶看見自己是兒子一樣,他們也「看」到了。噢,兒子原來就是當時的自己,現在看來那時候自己錯過了的、該做沒做的,自然想兒子今日不要錯過,因此不自覺地將兒子變成了他在複製自己童年的犧牲品。尤其有成就的父親都會這樣想,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幾乎天下無敵,用自己image下複製的兒子要是做了他錯過的,那就是完美了,也等於他完成天下無敵了。天下無敵都是悲劇,所以我們看到這許多上等人的悲劇。
那年我八歲,時常跟家人到菜市場買菜,我就是喜歡看菜市早上忙碌的氣氛。在那時死氣沉沉上世紀五、六○年代的大陸,這是唯一令我興奮的地方。去多了,一位賣菜婆特別喜歡我,跟她接觸後,我對賣菜突然很好奇。家人在菜市場走去買東買西,我總是站在她旁邊,看著她賣菜,跟她聊。見我是小孩,問她怎樣買菜回來賣的事情,她竟然也告訴我,還講故事般講解給我聽蔬菜買賣的情形。但是我聽懂的很少,只知道菜是從郊外跟農民買來的。
好,等到母親給錢交學費,錢拿到手,連妹妹的學費也騙走,一共拿了十多塊,一條擔挑兩個竹籮,晨早搭火車到郊外。下了車我就往田裡走,因當時我聽不懂是要往一個墟批發集會處賣菜的。看見有農民擔菜經過就問他賣不賣?最後走到田間一個農民剛割了兩籮白菜仔,就賣了給我。我忘了買時是否懂得議價,我記得到了菜市場很快賣掉,但也忘了蝕了或賺了,只記起賣了十多日後最後錢是蝕光了(不久向農民賒帳,我賣了隔天還錢,我得以繼續做),一個多月未交學費,學校催交時母親發現了,痛打了我一頓,此生難忘。
其實我在她被捉去「學習」未放出來前,已在戲院賣些小東西,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可能是環境所迫造成的,我很小就有做生意賺錢的衝動,就如別的孩子有畫畫的衝動一樣。有時我會猶豫,直覺的衝動是命運,還是性格,或者兩者都有份?命運本就是個謎,因為是個謎才會有意想不到的奇蹟,走在命運途中太清醒,你走不遠的!
書籍簡介:人生不是名利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