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累,是無法招架的人情世故。因為關心,所以家人一再要我詢問醫院有沒有遺漏什麼檢查。大家想知道的事,我真的沒有答案。
才剛剛說再見
誰能想到,人生的轉彎,就在一瞬間。
四年前的那天傍晚,你跟我說要去接孩子,九分鐘後,我們的人生從此轉了方向。
為了閃避一輛違規左轉的機車,你緊急煞車,前輪鎖死,人就這麼飛了出去。九分鐘前,你才剛跟我說「再見」。
我們再相遇,是三十分鐘後的急診室,看著忙進忙出的醫護人員,我看不到你;你被醫護人員包圍著,我靠近不了。唯一能跟你有連結的,是醫護人員遞來的一張病危通知單。
就這樣,我們的人生,我們的家庭,從此轉了方向。
永遠忘不了急診室的這一幕。雖然車禍的事你完全不記得,但是我記得,因為這傷口很深,很痛。
我趕到醫院急診室,警員跟我確定身分後,接下來我的腦筋只是一片空白。醫護人員忙進忙出,我認得你的身軀,我知道躺在急診床上的人是你。你身上插著管子,床邊圍繞著儀器,地上一件被剪破的上衣,沾滿了血。我不知道你傷得有多重,直到你將被推進加護病房,我才明白出了重大車禍。一位中年男子走過來,用台語囁嚅道:「我也不知道會傷成這樣……」
我抬頭看看他,再看看站在遠處肇事的孩子,怎麼她不過來跟我說話?是她與你發生車禍,怎麼是爸爸過來跟傷者家屬說話?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現在沒有心情講這個。」
加護病房外的我,需要冷靜與勇氣。我在你臉書上發文,告知圈內友人你出了車禍,發簡訊給接下來跟你有約的攝影師退通告,也聯絡了你我的家人,交代兩個孩子幾件事。回到家後,我跟孩子都沒有哭,因為我們還不知道你離死神好近好近。
診斷書是這樣寫的:
「頭部外傷併顱骨骨折及蜘蛛膜下腔出血、右肩肱骨骨折、右手一至四指掌骨骨折、左手第三指掌骨骨折、右側眼眶骨及上頷骨骨折、第七頸椎橫突骨折、右側第二肋骨骨折併氣胸、腦腫大。」
這是你的傷勢,講白話一點是:瀰漫性腦創傷,右臉頰、右肩膀、右肱骨粉粹性骨折、右手四指掌骨斷裂、第七頸椎骨折、肋骨骨折併氣胸、腦腫大、到院昏迷指數三。
台灣交通事故中,腦部受傷占第一。車禍腦部重創,昏迷指數低於八者,一半存活、一半離世,傷者存活下來的去處:養護中心、家中雇用看護照顧等。沒經濟能力的人被關在家中,連到院復健的機會都沒有。我想知道,這些傷者的配偶與家人,是否有跟我一樣的心路歷程?
你車禍至今已經四年三個月了,但仍持續進步當中。如果正在讀著這本書的朋友有家人亦是車禍腦部重創,無論是仍在住院治療,或是已返家復健,請千萬別放棄。
你的進步,是一路來就醫的醫療團隊努力,還有自己與家人的堅持。
如果家人放棄了,傷者本身絕對撐不下去,所以,和我們有相同處境的人請別放棄!
為了讓你有一天想起,我決定為你寫下這段人生故事。
我們太不了解腦傷病人會產生的後遺症,因此也引起了一些誤會。尤其是當你可以睜開眼後的不言不語,一度讓家人有些納悶跟生氣。那時你只對我的聲音有反應,但也僅此而已。每次探房,不管醫師、護理師如何與你對話,你總是緊閉雙嘴,從未發出聲音。婆婆及你的兄姊對我所說的半信半疑。你是老么,雖然自小就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但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及個性。對於你睜眼後不言不語,沒多久又昏睡的狀況,你的家人開始轉向認為你是在鬧脾氣才不說話。因為他們不相信,哪有可能你只對我的聲音有反應。
有一天,大嫂打電話給我,支支吾吾說下午大哥要過來醫院,要我跟看護離開病房,大哥想單獨跟你談話。我不敢拒絕,只好答應,但是看護不願意,因為病人萬一有什麼閃失或跌下床,她無法承擔責任。大哥堅持你是故意耍脾氣不理人,他身為大哥,哪能容許么弟如此任性。
我解釋重症腦傷病人可能會出現的狀況,你會對我的聲音有反應,有可能是因為我們相識三十年了,對彼此太熟悉,也或者有其他因素。腦傷後遺症的複雜性千變萬化,因受傷部位的不同而異,但是大哥不相信你怎麼會對他們沒有反應。 我請看護讓步,告訴她有事我負責,讓大哥單獨跟你在病房內。我跟看護守在病房門外,只要房內一有什麼不對勁,我們就準備衝進去。那天下午,你被看護五花大綁在輪椅上,以防身體下滑,然後大哥進房,我跟看護趴在門上的小窗戶注意動靜。
只見大哥對著你一直說話,手勢不斷,而你依舊面無表情直視前方,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過去,你依舊動也不動。最後,大哥不發一語出來了,板著臉離開醫院。後來才知道,這是腦傷病人會出現的失語症,對這領域完全不懂的我們,只是誤會你了。
看護曾不解,既然花錢請了她,我為何不回家休息,隔天再來?我知道看護對於家屬在病房,總覺得礙手礙腳,我釋出我的善意跟配合,久了看護也習慣我的存在,與我和平共處。 在病房陪伴你的日子,我很忙,壓力也大,但是我不覺累、不覺苦。相反的,我喜歡跟你這樣在一起,就算你依然意識不清,認不得自己與外界,但至少你就在我伸手可及之處。
我的累,是無法招架的人情世故。因為關心,所以家人一再要我詢問醫院有沒有遺漏什麼檢查。大家想知道的事,我真的沒有答案。
「會不會是有什麼地方沒有檢查出來?」 「聽說照核磁共振就可以知道腦袋裡面的情況,妳去叫醫師再安排一下。」 「怎麼醒了還會這樣?阿姨他兒子受傷也很嚴重,幾天就記得家裡的人了啊。」 「肇事者怎麼說?怎麼都沒有來?他的父母有說要賠多少嗎?」 「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出車禍?」 「車禍是怎麼發生的?有人看到嗎?警察有沒有查清楚?」
我重複著車禍事發經過的每個細節,重複我從警方那聽來的陳述,好累,也好煩。而最讓我無力招架的是「業障說」。關心、心疼你的長輩開始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可能藉此讓自己有發洩的出口吧!所以就有了「你擔了我與孩子的業障」這樣的說法,要不然怎麼會傷得如此嚴重。 車禍前一個月,你想換車,去展示中心看了幾次,但我不是很同意。車禍那天早上,因為我要上課,所以你自己去下訂單。長輩知道這件事後,問我:
面對長輩的疑問,我的心好痛。每一天都必須承受長輩因為擔心而產生的疑問,我真的無力招架!
第一次聽到業障說時,我無言以對。當時兒子也在病床旁,家族中我們的輩分最小,我不知該怎麼回話才算得體,只能沉默。直到第三次,我才出聲請長輩別這樣說,我說孩子聽了會難過、會自責,卻不敢告訴大家是我承受不起這種罪名,消化不了這種傷害。
長輩只要一句她是愛子心切,我就得吞下無法反駁的罪名。大姑總是叮嚀我不要回嘴,忍一下,就當讓他們發洩情緒。
照顧你一點也不辛苦,苦的是這些言語上的傷害。受傷的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父親,難道我跟孩子就不心疼、不難過嗎?
每當夜深人靜時,看著病房外月光下漆黑的山與天,就如同我的心情,對未來一片黑暗、一無所知。我一直對自己說,沒事的,大家都是出於關心,別想太多。但是旁人加諸在我身上的質疑所造成的陰影,依舊揮之不去。多麼希望你趕快清醒,幫我擋一下這些利箭般的猜測。面對這些,雖然心痛,但又能如何?我在等你清醒,除此之外,我什麼都得不在乎才行,要不然我熬不下去的。
說得容易,但要真不在意,好難。後來我找到抒發的方式,我利用臉書紓解心情,跟大家說說你的傷勢狀況,談關於我們的一切。而圈內朋友給我的回應與鼓勵,讓我在孤單無助中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愛護。從此,我踏入了你的朋友圈,而大家也愛屋及烏,一路為我加油打氣。他們的溫情持續著!他們是你的工作夥伴,是戰友、也是朋友,如今,他們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