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名排灣族女性,少妮瑤‧久分勒分以鼻息吹響了自古只有男人才能吹奏的鼻笛。意外之下接觸到即將要失傳的排灣族傳統樂器,她用雙手承載,並以生命傳承,透過鼻笛低沉的鳴響,帶領世人重新認識排灣族古老又美好的音樂與文化。
文/凃心怡 圖/林宜賢 採訪協助/少妮瑤.久分勒分 出處/《原視界IPCF雙月刊》15期
身為一名排灣族女性,少妮瑤‧久分勒分以鼻息吹響了自古只有男人才能吹奏的鼻笛。意外之下接觸到即將要失傳的排灣族傳統樂器,她用雙手承載,並以生命傳承,透過鼻笛低沉的鳴響,帶領世人重新認識排灣族古老又美好的音樂與文化。
在排灣族部落,無論是守喪、追求異性,又或者在講述神話時,笛聲總是能取代言語,傳達族人的心情;當勇士們獵取敵人首級後,也會拿起隨身的笛子,吹奏安魂曲,盼亡者安息。不同於常見的口笛,排灣族以鼻就笛,用身體深處吐出的鼻息,幻化為哀婉動人的音符,串起言語思緒,傳達情感。
在排灣族傳統中,鼻笛僅有貴族與男性可以演奏,然而隨著歲月流逝,排灣族鼻笛即將失傳之際,來自東源部落的一位年輕族人,以女性之姿打破禁忌規範,重新將鼻笛發揚光大。
她是,少妮瑤‧久分勒分。
在音樂中 找尋族群認同感
來到屏東牡丹鄉的東源部落,少妮瑤指著哭泣湖說:「小時候我們都脫光衣服,直接跳進去游泳。」手指再比向另一方,「這裡種了很多水果,我們肚子餓就會來這裡偷摘。」
哭泣湖及草原是她們的遊樂園,夏日野薑花淡雅的香氣在風中綻放,秋日穿梭在巨大的桃花心木林中躲藏玩耍,部落美麗的自然環境與排灣族的文化思想,是少妮瑤成長歷程中重要的養分,一直到上了大學,她才離開部落至培育原住民族傳道與牧師的玉山神學院就讀。
來自四面八方不同族群的青年在此聚集,新鮮的體驗也讓少妮瑤打開了眼界,「我一直以為原住民族只有排灣族,以及鄰近的魯凱族、阿美族,沒想到還有那麼多族群。」當他們使用自己的語言交流,並透過音樂分享文化時,少妮瑤開始隱約意識到自身文化的獨特性。
「那些音樂無論是語言、意義,或者是音調都跟排灣族截然不同。」一直以來視為理所當然的排灣族文化,開始變得獨特,彷彿撥雲見日般,在少妮瑤心中萌發出與過往不同的獨特情感,爾後她才知道,這份感覺,稱之為「族群意識」。
文化衝擊讓她開始有條理的理解自己的文化,追尋排灣族獨特的音樂。大二時,系上安排原住民樂器課程,特別聘任同為排灣族傳藝老師施余金城擔任駐校藝人,少妮瑤也因為這位耆老,展開了她往後人生極力追尋的重要目標。
施余金城是排灣族鼻笛的傳藝老師,當他介紹這是屬於排灣族的傳統樂器時,從小在教會長大、以為排灣族的樂器就是鋼琴與吉他的少妮瑤才徹底大悟:「原來我們排灣族的樂器不是那些西洋樂器,而是鼻笛!我們竟然有自己的樂器!」
「換你囉!」 首位女性鼻笛傳藝師
施余金城將鼻笛輕靠在鼻下,以鼻息吹響那深入人心的低鳴聲,將少妮瑤的記憶拉回那個還懵懂無知的年紀。
小時候,每當部落有重要慶典時,一位耆老總會盛裝打扮,自信高昂的步上舞台,他拿著管笛,以鼻吹奏,飽滿厚實的聲音立即繚繞空間場域。只可惜小時候的少妮瑤還不懂得欣賞,也還不了解鼻笛對於她們族群文化的重要性,常常與同伴笑著說:「吹鼻孔的vuvu又上台了。」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童年記憶,然而當時耆老所吹奏的曲調,還殘存片段在她的腦海中,因此當施余金城的鼻笛聲響起,這段長年聲息不響回憶,在瞬間突然鮮明起來。
「當下,我知道我找到了,找到屬於自己真正想要學習的事物。」少妮瑤在課堂結束後,來到施余金城的家拜師學藝。當時施余金城已屆70歲,本來期望兒子與孫子能承接鼻笛文化,只可惜後輩都興趣缺缺,平時的聽眾只有太太一人,以及山林蟲鳥。少妮瑤的熱情感動了施余金城,他拿出親自製作的鼻笛遞交予她,並慎重地以族語說了句:「換你囉!」
簡單的一句話,無形中將文化延續的擔子交棒給當時年僅20來歲的少妮瑤。
少妮瑤並沒有辜負施余金城的期待,她努力學習,克服困難,「剛學的時候會頭暈,也會暈眩,就像缺氧一樣。」少妮瑤解釋,鼻息與生命串聯,尤其鼻笛更是要用盡感情吹響,拿捏不準很容易打亂身體氣息的運轉。
除了學習吹奏,她也開始製作鼻笛,希望將鼻笛的文化由音樂到器物延續下去。由於當時沒有範本,少妮瑤只能憑自己對音調的認知一步步地摸索,「那時候做壞了好幾支,音就是不對。」但挫折並沒有讓她放棄,少妮瑤表示,雖然學習過程中很多時候必須自我探索,但是她樂在其中,因為每當她在吹奏鼻笛時,那來自竹管中久遠深邃的聲音,總會平靜她的心靈,偶爾也會不自覺的就默默流下眼淚,那碰觸心靈的美妙,唯有真正學習鼻笛的人才能明白。
部落領袖的淚水 激發傳承誓願
大四那年,因為照胃鏡的醫療疏失,傷了少妮瑤的聲帶,也讓她無法如期完成課業,被迫得延畢一年。於是她開始有時間投入田野調查,期望藉此更加了解鼻笛的歷史。
她跑遍北中南各地區的排灣族部落,投身於口鼻笛的研究。可惜的是,鼻笛已在排灣族史上斷層一段時間了,資料蒐集相當困難,「這也是為什麼談起鼻笛,我們常常會說這是祖父的鼻笛,而不是父親的鼻笛,因為從日據時代日本人開始研究時,就已經鮮少有族人會吹奏鼻笛了。」
走訪了將近20個部落,最終她僅找尋到7位還會吹奏鼻笛的耆老,這些人都已經上了年紀,而且都是男性,聽到她問起鼻笛,都不禁訝然問:「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吹鼻笛呢?」少妮瑤這時才知道,原來依循排灣族傳統,鼻笛只有貴族以及男性才可以學習。
然而眼見鼻笛即將失傳,耆老們決定打破傳統,他們盡所能協助少妮瑤採集資料,期待鼻笛能有再傳奏的一天。
在這段過程中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臥病在床的部落領袖。當時,這位老人家已經臥病好長一段時間,就連少妮瑤跟他見面聊天,都還是在病榻前。老人連說話都沒有力氣,然而一談起鼻笛,久病而渙散的眼神開始重新聚焦,甚至變得炯炯有神,彷若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排灣族勇士。在少妮瑤的請求下,老人從箱子裡拿出他久未吹奏的鼻笛,先是抱歉的說:「我已經沒有力氣了,可能會吹得不好。」
接著他坐起身、挺直身子,緩緩地將鼻笛湊往鼻下,用盡了全身力氣開始吹奏。當他吹了一小段落後,鼻笛聲突然停止,少妮瑤抬眼才發現,老人早已放下鼻笛,臉上掛滿了淚水。「我沒有問他究竟為什麼流淚,或許透過鼻笛的聲響,他想起年輕那段強壯又風光的歲月吧!」
老人斷斷續續的完成一曲,臉上的淚未曾停過。音,或許不成調,然而一個強壯的念頭,在少妮瑤心中堅毅成形:「我要把鼻笛傳承出去。」
不藏私 將鼻笛發揚光大
如同吹奏鼻笛需用盡全身力氣,少妮瑤也以生命致力於鼻笛的傳承。在這20年間,她先是用10年研究鼻笛,除了學習吹奏、製作之外,也透過文獻與田野調查,記錄鼻笛的文化與歷史。
後10年,她將過往研究所得集結成《排灣族雙管口笛、雙管鼻笛風華》一書出版,成為臺灣第一本排灣族口、鼻笛的主要教科書。此外,她也開始以排灣族傳統音樂進行創作,至今已經發行3張專輯,包括:排灣族幾乎快要失傳的古調《生命NASI》、呈現排灣族女性在不同階段所扮演的角色與心情的《聽∼女人聲音》,以及重新編寫50、60年代的部落情歌《從未離開》。
3張專輯,各有不同想傳達的心情,但少妮瑤始終堅定初心,「創作音樂,必須先了解自己的文化,歌詞間的字字句句一絲差異都不能有,否則會影響下一代的年輕人。」她回憶起當年施余金城授課時,全程使用排灣族語授課,並且講述大量關於排灣族的神話、獵人以及遷移史等故事,讓她在了解文化的過程中,學習屬於族群的音樂。
創作音樂之外,少妮瑤也積極進行教學,只要肯學習鼻笛,無論是否為排灣族人,她都不藏私的盡力教授,甚至有些地方必須長途跋涉,她也是二話不說開著車就前往。
桃園一群藝術家組團邀請少妮瑤教授鼻笛吹奏,中國笛社團的一群老人家親自到東源部落住兩天一夜,就為了向少妮瑤學習鼻笛,「前一陣子還有一位音樂製作人,請我客製E小調的鼻笛,說要運用在一首民謠創作中。」談起這一切,少妮瑤溫婉的臉龐,透露著單純的喜悅,因為一度即將失傳的鼻笛,已經開始被聽見。
她在94年自創曲《祖父的鼻笛》中,有一段歌詞這麼寫著:「祖父的鼻笛,就像那哭聲!祖父的鼻笛,就像那眼淚,他就是延續神話故事的傳人⋯⋯有誰能跟隨祖父走這條路?有誰能遵循祖父諄諄的叮嚀?」如今,她正走在這段傳承的路上,綻放著美麗且堅定的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