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的世界令他感到安心,溫暖的海水猶如擁抱他的阿美族母親,所以總比別人游得更遠、潛得更深,他是伊佑安查,部落的海王子。
一個颱風剛肆虐後、下一個颱風即將來臨前,一群興奮的年輕人和另外一群顯然優游得多的中年男子,漫步於清朗天空下的花蓮石梯坪海邊;中年男子其中一位觀察著沙灘上散落的漂流木,然後指著某處說:「檜木。」
「檜木!」大家驚呼。
過一會,他又拿了截看似柺杖的斷木走來,用隨身的刀子削下一片,說:「聞聞看,烏樟。」
那抹幽香化為一朵雲飄進感官裡,像山的清遠、像海的深邃,像整個宇宙就存在於細緻如詩的木片紋理之間,也像眼前這位拙於言詞,用肢體與感情回應自然的中年男子。他叫伊佑安查,阿美族的潛水高手,從沒受過任何專業訓練,卻可隻身潛入十八米深度,他是海的一部分。
想要了解阿美族港口部落文化的年輕人,是報名旅行企畫團隊「歐北來」的活動來到這裡。「歐北來」創辦者之一阿達擔任領隊,同樣年輕的他對部落已經具備相當知識與熱情,但仍需要深植於當地的古老智慧來指引明路;於是伊佑安查與朋友們自在地示範著他們的日常生活,而這些日常在來自城市的年輕客人眼裡,簡直神話般不可思議。
美麗的倒吊魚和刺尾鯛,是伊佑安查下海捕獲的戰利品。
颱風過後的花蓮石梯坪海灘,伊佑安查漫步其中拾撿散落的漂流木,腳邊正是一截珍貴的檜木。
潛入海底 就是回家
「伊佑大哥要出征了!」阿達喊著,只見伊佑安查穿著被戲稱為「綠蠵龜」的潛水衣、手執自製的烏心木魚槍,化為一道波浪潛入海裡,轉瞬不見蹤影。這片海域很熱鬧,到處是三三兩兩的潛水客,每隔一段時間就上岸喝水、休息;直到我們忘記伊佑安查還在海裡,他終於又像浪打到岸邊般現身,腰上掛著一尾倒吊魚、一尾刺尾鯛,人和魚都活生生地,場景煞是美麗。
「今天魚比較少。因為這裡是夜市啦,人太多了,」他半幽默半帥氣地說:「給你們加菜!」
對伊佑安查而言,潛水等於射魚,而射魚就是生活;溫暖的海水猶如擁抱他的阿美族母親,自有記憶以來,他便在母親懷中泅泳、成長、學習。「大概四、五歲吧,我就跟舅舅晚上游泳出海,他們在前面射魚,我在後面拖網子裝魚。」阿美族男孩都是這樣游大的,只是伊佑安查總比別人游更遠、潛更深。豐年祭部落會選出幾位射魚高手,他一直是成員裡最年輕的,「海王子」名號不脛而走。雖然朋友總笑他:「什麼海王子,是海丸子啦!」
離開台北 返鄉學木雕
「妳有沒有注意看他耳朵後面?」伊佑安查的老友Kufaw貌似認真地說:「有長鰓喔,真的!」
海底的世界令伊佑安查感到安心。「他會下潛到深處,攀在礁石旁不動,讓魚群誤以為他是礁石,慢慢游靠近,然後他就射出魚槍。」伊查安佑的新婚妻子莊安華形容:「他偽裝礁石的等待過程,在海底享受寧靜,因為海底被稱為內太空。」
晚餐沒著落時,伊佑安查便下海射條魚上來加菜,但只取足夠分量,珍惜並感謝大海的賜予。「所以我們很討厭那種外來的潛水客,」他難得喃喃地抱怨著:「龍蝦一抓抓了六十公斤!差不多就好了啦!」
掠奪者的貪婪無解,但看著不定期造訪部落的熱情年輕遊客們,伊佑安查眼裡流瀉出柔和的光。「會覺得,他們怎麼那麼感動?原來這個溪那麼好,原來這草地那麼好,只要有星星他們就好高興,」這份熱切多少使他憶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在台北疲憊地工作九年後,終究回歸石梯坪的溪流、草地與星空,當然,還有大海。
而海帶來的不只有魚,早在漂流木還到處散落、無人聞問時,伊佑安查總會在潛水後將它們拾起,搬回倉庫堆放;石梯坪港口部落得天獨厚地一邊面海、一邊向山,透過水流由高處送到眼前的漂流木既堅硬又滄桑,融合了兩者的質地令伊佑安查著迷不已。於是回到部落後他開始學習木雕,訴說個性的凌亂工作室裡有原始的香氣、有始終未完成的桌子,和曾參加展覽的人物塑像;他的作品樸實而充滿力量,像香醇的小米酒般,是經過時間發酵的成品。
伊佑安查屏氣雕琢一張仍未完成的長椅,他有藝術家性格,只要覺得哪裡未臻完美,覺得「怪怪的」,就會把作品放著,修了又修。
伊佑安查幫一起長大的好友Kufaw親手建造的小木屋,只花了五天。
部落常有熱情來訪的年輕遊客,夜晚降臨,伊佑安查和朋友帶領他們在營火旁跳舞歡唱、喝小米酒,氣氛熱鬧又溫暖。
喝酒唱歌 就是幸福
從海邊轉身往山裡走,在阿美族語裡被稱為「米汐」的半山腰,伊佑安查與族人們帶領著年輕客人認識植物、準備炊食,一旁架高的堅實木屋,正是他為好友Kufaw建造的家。「很快,大概五天就蓋完。」他邊起火邊說,檜木塊燃燒的白煙,夢境般纏繞在我們四周,驅蚊效果絕佳,這可是阿美族的祕方。
再過不久,伊佑安查即將再起另一堆火,呼應夜空裡鑽石般的星星。而在那堆火旁,他拿起吉他,輕聲哼著自己創作的曲子《我站在》,哼著當他站在城市高處,卻是如此想念家鄉的稻穗與小米酒;火光映著他的臉紅通通的,照出了千百年來阿美族的感性容顏。然後他和族人們牽起年輕客人的手,開始像今生僅有一次(其實常常都有)般暢快地跳舞、歡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