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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說出口的愛

來不及說出口的愛

2015-06-04 11:29

當父親永遠離開之後,才理解「我愛您」這句話說不出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那天下午,我和妹妹千里跋涉,終於趕到醫院。病床上的爸爸胸前貼滿了各種線路, 連接著床頭的監護器,監護器滴滴答答地顯示著他的心跳、脈搏;腳踝上插著輸液管, 輸液管的另一頭,連接著床邊板凳上一個嚴格控制液體滴入速度的泵;胳膊上纏著量血壓的帶子,每隔幾分鐘就會自動測一次血壓。

爸爸昏昏沉沉,知道我們回來後,神情黯淡地流出了眼淚。妹妹說得沒錯,我們的歸來讓爸爸有了不好的預感。我和妹妹對看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按照路上的約定,嘻嘻哈哈地和爸爸來了開場白:「老爸,你怎麼搞的,回家高高興興的,怎麼把自己弄到這裡頭來了?我們倆回來給你加油打氣!你快點好起來,我們一起回家啊。」爸爸聽到這些話,眉眼間果然流露出放鬆的神色,甚至略帶開心地笑了起來。情況遠比我想像得要好。

我的車就停在醫院的停車場,儘管從醫院走路十幾分鐘就可以回家,我卻未進家門直接開始了陪床的生活。陪爸爸做檢查,接待前來探病的親屬,餵爸爸吃東西,伺候爸爸大小便,很快就到了休息時間。連續兩天準備搬家,又緊接著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這時我已感到極度疲乏,心臟也開始不舒服,我想快速入睡恢復體力。

沒想到爸爸根本不讓我睡。

病房是四人間,條件不是很好。家人擔心我一個人陪床,遇到特殊情況處理不了, 和我一起陪床的還有姑父。姑父睡在旁邊一張空床上,我準備躺在爸爸床尾過道搭起的幾把椅子上。

我剛把自己安頓好,頭還沒等挨到衣服墊成的臨時枕頭上,就聽見爸爸在床上說: 「扶我起來,扶我起來。」我連忙跳下椅子,姑父也起來幫忙。爸爸身體很重,我們兩人合力才把爸爸抱了起來,我又在他身後墊上枕頭:「爸爸,怎麼了?」

「唉!難受,身上這些東西太難受,幫我拔了!拔了!」爸爸像小孩子一樣發脾氣。

「爸爸,這些不能拔,你再忍一忍,等病好了我們就出院。乖乖的,睡吧。」我儘量耐心安慰。

爸爸繼續抱怨難受,坐著也不舒服,屁股疼,他再次要求躺下。我和姑父小心翼翼地合力讓他躺下。躺倒後,爸爸又想翻身,這時我才發現爸爸幾乎已經不能自己翻身了, 而借由外力讓他翻身,甚至比讓他坐起來還要吃力。我和姑父直弄得滿頭大汗,才讓爸爸暫時停止了抱怨。

我重新回到椅子邊,可這次還沒來得及坐上,又聽到爸爸在大聲叫我:「快扶我坐起來!快扶我坐起來!」

就這樣反反覆覆不知多少次,我終於忍耐不住了,有些生氣地對爸爸說:「爸爸, 你就不心疼我嗎?我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心臟難受得要命,求求你讓我睡一會行嗎?姑父明天還要上班,求求你別折騰我們了,老老實實躺一會兒吧!」

說完這一大堆話,爸爸歎了口氣,不再提什麼要求。我終於躺到了椅子上。

房間變得安靜起來。

就在我暗自舒了一口氣,準備踏實睡去的時候,爸爸躺在床上悠悠地說了一句話: 「逆子啊,逆子。你就是個逆子。」

這句文縐縐的話,居然把我和姑父都逗樂了,逆子就逆子吧,只要能讓我睡兩個小時的覺,管我叫什麼「子」都可以。

爸爸在醫院住了一周多,我衣不解帶地陪了一周多。每天,爸爸都要這樣反覆折騰。當時,我並不覺得這是爸爸身體難受的反應,反而認為是他的大腦被血栓堵塞得失去理智的表現,因為醫生給出的結論是爸爸的血栓位置已經覆蓋了顳葉、枕葉、頂葉,甚至部分腦幹, 他的一切反應已經近乎精神病患,並不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而他在北京時那兩次夜裡抽搐的經歷,恰恰印證了這一點──醫生判斷那是堵塞引起的癲癇發作。

這一周裡,我盡責地侍奉爸爸,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氣到床上抱他起來,有時甚至要整個人站到床上,一點點搬起爸爸的頭,趁著爸爸的後背稍微離開床一點,快速將自己的身體擠進去,然後像千斤頂那樣頂起爸爸的身體,再從爸爸身後摟住他的腰,吃力地讓爸爸坐起。

有時想盡各種姿勢幫爸爸翻身,為他擦身子。

餵爸爸吃飯時,為了讓他能夠坐起來吃,我就背靠背地坐在爸爸身後,用自己的背部支撐起爸爸。當妹妹面對爸爸的大小便而捂著鼻子逃走時,我則自然而然地像照顧一個孩子那樣給爸爸倒大小便,甚至當他便秘時,我會毫不猶豫地幫他用開塞露,用手去摳……但是,在這一切舉動的背後,不容逃避的是,我開始越來越想念留在北京的然然,那時她才只有一歲多,自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離開我,我擔心她會吃不好,睡不好,最關鍵的是,我想她了,想她胖嘟嘟的小臉,想她甜膩膩地叫媽媽;同時,我也開始擔心請這麼久的假會不會丟掉工作,領導和同事會怎麼想。

而且,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

爸爸沒有絲毫康復的跡象,但也沒有繼續惡化。他能吃能喝,只是不能翻身,不能坐起來,大多時候是因為在病房裡感到煩躁而發脾氣。我有些後悔,若是我和妹妹當年有一個人選擇留在老家,這時就可以更好地照顧爸爸了;也有些哀歎自己沒本事,不能讓爸爸在北京接受更好的治療,如果爸爸在北京,我的孩子和工作多少都能兼顧。接下來,我該怎麼辦?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啊。

同時,我並沒有看出這個醫院有任何積極搶救的措施,輸液早已停止,每天只是按時量體溫、血壓,身上繼續貼滿線路監控心跳、脈搏,有一兩次監控器顯示爸爸的心電圖跳得很亂,我去找醫生,醫生過來看了一眼,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可能是膠帶貼得久了,儀器有些失靈。」去問主治醫師爸爸的病情,給的答覆是:「這個病是不可逆的,目前也沒有特效藥,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能恢復到現在這個樣子,說明治療已經見效了。至於以後,最好也就是維持現狀。」

現狀是,爸爸開始徹夜高歌,當整個病房開始安靜的時候,爸爸就高舉雙手,在床上大唱他年輕時代的語錄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或者慷慨激昂地演講:「偉大的毛主席,敬愛的林副統帥……」同病房的患者家屬紛紛找醫生抗議,或者搬出這間病房,就連其他房間的患者也被吵得無法安睡,有時會有家屬來敲門,希望我們讓爸爸安靜下來。

白天,爸爸開始撕扯粘貼在他身上的線路:「我要出院!我好了!我不在這待著,我要回家!放我回家!這是地獄,我不要住在這,我要回家!」

醫生們也坐不住了,他們找到我和媽媽,婉轉地表達希望我們讓爸爸出院的意思:「現在床位緊張,他的情況估計也就是這樣了,不如回家去好好照顧。有什麼情況,反你們家離醫院也近,可以隨時再來就診嘛。」

醫生建議出院,爸爸自己要求出院,其他患者盼望爸爸出院,而我,也實在覺得住在這樣一個沒有採取更多救護措施的醫院,確實沒有太大必要,或許真如醫生所說,出院後在家好好照顧,對爸爸來說可能是更好的選擇。

爸爸出院了,也意味著我可以回到北京熟悉的生活裡。在這麼多看起來「完全正確」的理由下,我們開始考慮讓爸爸出院。正式辦理出院手續前,媽媽、妹妹和我認真地商量了一下後續照護方式:爸爸有可能徹底癱瘓了,媽媽一個人照顧爸爸,實在有些吃力,所以要找個保姆和媽媽一起照顧爸爸。這是一個看起來最切實可行的方案。於是,在親戚的幫忙下,很快聯繫到了一個合適人選。同時,妹妹因工作相對自由,可以留下繼續幫助媽媽照顧一段時間。

爸爸出院了,我再次一個人回到北京。

回來不到一周,就接到媽媽的電話,爸爸的情況又不太好,我需要再次請假回家。這次我選擇了坐火車,心情反而不像上次那麼緊張,總覺得就像爸爸每天重複地要求起身、躺下,無非就是來來回回折騰,肯定不會有什麼大事。

可是,回家後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才幾天時間,爸爸除了眼睛尚能轉動,身體其他各處全然不聽指揮,甚至連吞嚥都做不到,即使是用棉花棒蘸點水餵他,他也會嗆到。爸爸看著我回來,只能眨眨眼睛,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爸爸的身體狀況已經半點也經不起折騰,我家沒有電梯,這樣上上下下去醫院,顯然是一段非常冒險的旅程,所以爸爸只是安靜地躺在家裡,媽媽透過熟人找來醫生到家裡給爸爸看病。醫生的診斷結果是,爸爸的症狀應該是血栓堵到了腦幹,建議輸入腦蛋白,同時吸氧。

不吃東西,也不喝水,一個人能維持多久?

我眼見著爸爸的身體就那樣衰敗下去, 越來越沒有生氣。我們在房間裡走動、吃飯,他只是轉動眼睛看著,但我用手指在他眼前晃動時,卻發現他的眼珠並不隨著我的手指轉動,或許他其實已經沒有視力,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全然不知。

家人全說爸爸吃不了東西,吃了就嗆,而嗆食物也是腦血栓後遺症的一種,所以每個人都覺得這就是爸爸的正常病理反應。我從沒懷疑過這樣的判斷,只是還有些不死心, 不時試探著給爸爸餵點牛奶。家人想了很多辦法,用棉花棒蘸著牛奶餵,或是用注射器餵,但毫無例外地會被爸爸嗆出來,而我在無奈地放棄各種嘗試後,也是理所當然地和所有人一樣,認為這是爸爸的正常病理反應。

表姐說,當我在爸爸出院後返回北京那段時間裡,爸爸在意志仍清醒的最後時刻, 曾向她和媽媽呼喚過什麼,雖然已經發不出聲音,但表姐和媽媽都感覺到爸爸的口型分明是在呼喊我的名字。爸爸或許以為只有我可以救他,而我這個逆子,及時回到他身旁, 又為他做了什麼呢?

當時的我,只顧著悲傷地想,爸爸這關是真的過不去了,只是我們還不知道死神究竟會在哪一天來臨。

姑姑們還是希望送爸爸去醫院,可我聯想到之前那些醫生的不作為,爸爸被渾身束縛時的極度痛苦,甚至想到如果再次入院後,爸爸可能還會被插入胃管、導尿管,我就覺得與其讓爸爸去他眼中的「地獄」裡煎熬,不如我們陪他在家安心地走。

可是,我真的做對了嗎?

爸爸走後,有一次,我躺在床上和然然玩耍,然然非要給我餵水喝,餵到嘴邊的水全被我嗆了出來。我一邊劇烈咳嗽,一邊坐起身。隨後嚇出了一身冷汗:人躺著是無法喝水的。我猛然想起,爸爸病重後,我好像從來沒試過扶起爸爸再餵他,爸爸會不會就只是身體不能動,而被我們誤以為是無法吞嚥,生生餓死了呢?

我果然是天下最大的逆子……

爸爸走後,我無意中看到一檔日本電視節目,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已經因中風全身癱瘓躺在床上二十多年,除了眼珠,身體其他部位都動不了,而她的兒媳婦每兩小時為她翻一次身,她的飲食是透過胃管進行的,每天兒媳會把包括仔細挑出魚刺的魚肉在內的食物用攪拌機絞碎,再用胃管餵她。記者問這個兒媳,她是如何堅持二十年的,兒媳說,她曾無意中看到婆婆病得還沒這麼嚴重時寫的一封信,內容是感謝她那麼細心地照顧自己。這期節目,讓我哭到幾乎岔氣,我真的是個逆子,那是我的親生爸爸,而我竟然不如一個照顧婆婆的兒媳。反覆聯想我躺在床上,然然餵我喝水,被我嗆了出來的情景,我越發懷疑,爸爸當時真的僅僅是因為躺著而無法進食。爸爸,或許竟是死於我的疏忽和冷漠!

他那時不斷追逐我的眼神裡,該有多少求助的訊息,卻被我那麼輕易忽略,我自以為是的想著這種做法可以減輕爸爸的痛苦,為什麼我竟對爸爸那麼強烈的求生欲望視而不見呢?這不是逆子又是什麼?

前幾天看到一篇醫生寫的小文,讓我換了一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

文中說到,有時明明知道患者沒有任何希望,搶救不僅是花錢如流水,而且病人要遭受更多痛苦,但還是要全力搶救。因為搶救的過程是對患者家屬的安慰,即使出現最壞的結果,但可以換來家屬心理的緩衝。就算結果是一樣的,但是因為走向死亡的過程不同,死亡所帶來的相關問題、體驗和結果也是不一樣的。

那麼,如果當初送爸爸去醫院,做了全部的努力,我的負疚是不是就會少一點?爸爸在離世的那一刻,是否也會了無遺憾?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
小茹

本名李紅茹,生於內蒙古東部,現居北京。有過近十年編輯、記者經歷,業餘時間也為女性雜誌撰稿,用消息、通訊、專欄謀生,用散文、小說、劇本追夢。

書名:
爸爸其實很愛我:

當父親永遠離開之後,才理解「我愛您」這句話說不出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出版:九韵文化

目錄:
推薦序
找回被愛的勇氣
諮商心理師,作家/許皓宜
從離家到回家的感人旅程……
台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副教授,諮商心理師/趙文滔
走過失落,清晰看見的,是愛的存在
諮商心理師,作家/蘇絢慧
愛到底有多遠
內蒙古師範大學、文藝學創作論碩士研究生導師/林杉

壹……爸爸去哪兒了
然然的問題
爸爸的肖像畫
備受寵愛的「孩子」
文藝青年
自在「彌勒佛」
「范進」

貳……爸爸不愛我
爸爸是個城裡人
我的心思他不懂
他只愛妹妹
為什麼我和別人不一樣
愛也只是一瞬間
我的心裡有間漏風的屋
我能去哪裡

參……後來這些年
我們變「好」了
爸爸病了
偷來的一年
最後的叮囑
千里「奔喪」
我是逆子
最終的道別

肆……永別又重逢
一場戲
傻鳥攆飛禽
思念到底什麼樣
爸爸不在了,家就沒了
也許爸爸真的回來過
爸爸的日記
兩個相近的靈魂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轉眼已三年

伍……我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我是笨小孩
那些回不去的時光
北京北京
禮物
那個風雪夜
原來我一直都是他的驕傲
關鍵的路口,爸爸從未缺席
爸爸其實很愛我

後記……一程山,一程水,唯愛永恆

讀後分享
在愛中所受的傷,唯有在愛中得以痊癒
學校心理師/魏家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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