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走了很多天,一個人也沒遇見過。無論如何,有沒有人作伴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這是我得獨自面對的課題。
我二十六歲,是個孤兒,是活生生的流浪者
站在位於北加州的一座懸崖峭壁上,我的人比這些樹還要高。剛脫下登山靴子,左腳那隻卻掉進樹林裡了--先是我那巨大登山背包翻倒了它,瞬間彈飛空中;通過碎石步道,飛掠而下,只見靴子在腳下幾英尺處一顆露出地表的岩石上彈跳,就此消失,要撿回來已不可能了。我驚愕地倒抽了一口氣。儘管截至目前,我已在野外生活了三十八天,這時間長得足以讓我明白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發生。話雖如此,當事情真的發生時,我仍感到驚訝。總之,我的靴子已離開我了,確確實實地離我而去。
我本能地伸手抓起另一隻靴子,像抱嬰兒般牢牢地將它壓在我的胸口--雖然,這個行為根本不具意義。當一雙靴子少了一隻,剩下一隻算什麼呢?它什麼也不是、毫無用處、注定一輩子是個孤兒。對它,我不留一絲的憐憫。我高高舉起剩下的那隻靴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扔下懸崖,看著它落入蒼翠繁茂的林木間,看著它永遠地離開我的生命。
我孑然一身,打著赤腳。我二十六歲,是個孤兒,是「活生生的流浪者」--這是數週前,我跟一個陌生人說我的名字,告訴他我與這個世界有多麼疏離,他對我所下的評語。六歲,生父就從我的生命裡缺席;二十二歲,母親過世。隨著她的死亡,繼父就從曾如親父,漸漸變成一個偶然間認識的人。我的兩個手足因悲痛漸行漸遠,為了維繫這個家,我所付出的努力也全都付諸流水,最後,連我也放棄了,像他們一樣,轉身離去。
一九九五年夏天,我赤著腳,發現:我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羈絆,事實上深陷其中,注定與它命運交纏。
這是一個我一直知道它在那裡,卻從未造訪過的世界。一個當我悲傷、困惑;在恐懼與希望中會蹣跚前往的世界。一個能讓我成為女人,而且是那種我知道我可以勝任的女人;同時也能讓我變回小女孩的世界,一個量起來有兩英尺寬(約〇.六公尺)、兩千六百六十三英里長(約四二八六公里)的世界。
這個世界有個名字--「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 PCT)。
七個月前,我第一次聽見它的名字。當時我住在明尼亞波里斯市(Minneapolis),整天抑鬱又絕望,與一個我依然深愛的男人處於離婚邊緣。當我在戶外生活用品店裡排隊,等著為我的可摺疊鏟子付帳時,在身旁的貨架上看到了一本書:《太平洋屋脊步道首篇:加州》。我拿起它,翻到背面,閱讀著封底上的文字: 太平洋屋脊步道, 一條連綿的荒野步道, 從加州的墨西哥邊境, 沿著九座山脈( 拉古納山〔Laguna〕、聖加西圖山〔San Jacinto〕、聖伯納迪諾山〔San Bernardino〕、聖蓋博山〔San Gabriel〕、列夫雷山〔Liebre〕 、德哈查比山〔Tehachapi〕 、內華達山脈〔Sierra Nevada〕 、克拉馬斯山〔Klamath〕、喀斯喀特山脈〔Cascades〕)的山脊,一直延伸至加拿大邊境。這條路線的直線距離大約是一千英里(約一千六百公里),但步道本身的長度超過兩倍。太平洋屋脊步道橫貫加州、俄勒岡州、華盛頓州的全長,途經國家公園、荒野地區,也穿過聯邦、部落和私人土地;還跨過沙漠、山脈、雨林,穿越河流與公路。我把書翻回封面,凝視著封面上那座被岩石峭壁包圍,滿是礫石的湖泊,以及背景的蔚藍天空。我把書放回架上,付了鏟子的錢,然後離開了那裡。
不久,我回到那間店,買下了這本書。那時,太平洋屋脊步道對我還不是一個「世界」。它只是一個模糊又古怪的「想法」,充滿承諾與神祕魅力。
我在地圖上循著步道的路徑,用手指畫出一條不規則的鋸齒線時,彷彿有種東西在我體內突然開花盛放著。
我下了決定:就沿著這條線走。至少,在這一百天,我會用盡全力,看我能夠走到哪裡。那是我這輩子最低潮而又迷惘的日子--我和丈夫分居,獨自住在明尼亞波里斯一間公寓套房裡,當女服務生。每天,我都覺得自己陷在深井底部,無助地向上望著。但就在那座井裡,我計畫當一個荒野獨行登山客。為什麼不呢?
當一個獨自在荒野中徒步橫跨一千一百英里(約一七七〇公里)的女人?這可不像我的風格。但在我的人生裡,反正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赤腳站在加州那座山頭,我回想著當時做出這個可以說是毫無理智的決定:為了拯救自己而打算獨自在太平洋屋脊步道長途跋涉--那感覺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幾乎像是另一輩子的事。當時我相信,過去經歷的一切,都是為這趟旅程所作的準備,但事實上,那些經驗不曾、也做不到這一點。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所度過的每一天,我只能為隔天作好準備。有時,甚至連前一天的經驗也無法讓我作好準備,去面對接下來發生的事。
比如說,我的登山靴滾落懸崖,一去不復返。
這雙靴子,已經穿了六個星期了。它帶著我在沙漠和雪地跋涉前進,經過樹林、灌木、草地和各種不同形狀、大小、顏色的花朵,上山、下山,穿越田野、沼澤,以及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定義的一片片土地--我只能說:我曾造訪這裡、我曾途經這裡、我曾成功地穿越這裡。一路走來,幫著我辦到這一切的這雙靴子,卻也讓我的腳起了水泡、磨出傷痕;讓我的腳趾甲變黑,甚至有四個腳趾頭的趾甲就這樣脫落了,讓我感到一陣陣痛楚。就在我失去那雙靴子時,我與它的緣分已了,不再彼此需要了;它成了我的延伸,如同那個夏天我所背負的其他東西一樣:我的登山背包、帳棚、睡袋、濾水器、超輕型爐子,以及用來代替槍枝的橘色小口哨。這些是我真正熟悉、擁有、並且我確定可以倚賴的東西;我是靠著它們,才能完成這一切。
我距離文明世界都非常、非常遙遠。我可能會碰到其他也在這條步道上徒步旅行的人,但機率微乎其微。我常常走了很多天,一個人也沒遇見過。無論如何,有沒有人作伴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這是我得獨自面對的課題。
眺望北方,朝著那座橋所在的方向看去,它浮現在我的腦海,像是一座為我指路的燈塔。回頭望向南方,那是我曾走過的地方,教育了我、磨練了我的荒野大地。考慮著所有的可行選項,我很清楚,只有一個選擇,永遠只有一個選擇。
繼續走下去。
人在萬物中找到落腳處
對我來說,這一段歷時三個月獨自前往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徒步旅行,有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輕率地決定這麼做;第一次認真作了抉擇,決定真的要這麼做;經歷第一次的冗長準備,我花了數週的時間採購、打包、收拾行李。辭去服務生的工作;把剩下的離婚手續辦完;幾乎賣掉每一樣我所擁有的東西;跟朋友道別;最後一次去上我媽的墳。「第一次」也包括開車穿過大半個國家,從明尼亞波里斯一路開到波特蘭、俄勒岡,幾天之後搭上往洛杉磯的班機。我搭便車前往莫哈維,再度搭了趟便車,來到太平洋屋脊步道與高速公路的交會處。
在正式出發之後,我很快地發現這個行動有多麼嚴峻困難。我馬上有了放棄的念頭;畢竟,獨自到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這件事本身就非常荒謬、毫無意義、困難得可笑、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而且根本還沒準備好。
最終,當我真正去到那個地方了、真正花了那麼多天走了那麼多路以後,才發現,在啟程前,我當作是這趟冒險起點的那些事,根本不是旅程的開端。事實是,我的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之旅,並非是從我靈光一閃決定要這麼做而展開的。早在我能夠想像這件事之前,就開始了。精確一點來說,是從四年七個月又三天前開始的。當時,我站在明尼蘇達州羅徹斯特(Rochester)的梅約診所(Mayo Clinic)裡一間小房間內,獲悉噩耗:媽媽不久於人世。
我媽才四十五歲,她看起來好得很。多年來,她幾乎只吃蔬菜、素食;不用殺蟲劑,而是在園子周圍種金盞花來趕走蟲子。我們兄弟姐妹常常被迫在感冒時吞下一瓣瓣生大蒜。像媽這麼養生的人才不會得癌症。然而,我媽在梅約診所,只要站了超過三分鐘,就會讓她筋疲力盡。
「妳要不要一張輪椅?」我們在一條鋪著地毯的長廊上看見一排輪椅時,艾迪這麼問她。
「她又不需要輪椅。」我說。
「我坐一分鐘就好。」我媽說。她虛脫地坐倒在一張輪椅裡。她與我眼神交會,然後艾迪推著她,走進電梯。
我跟上去,走在他們身後,拒絕思考。
那時我二十二歲,媽媽當初懷我時,也是這個年紀。我想,她是要在我踏入她生命的同一個時間點,離開我的生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突然在我的腦海裡浮現。那種痛苦如此劇烈,我差一點就狂吼著哭出聲來。我得過著沒有媽媽的日子,她將在我未來的生命裡缺席。我用盡所有力量,推走這個事實,推得遠遠的。我無法相信,無法在相信它的同時還繼續呼吸著。
我們被帶到一間診療室,護士要我脫掉媽媽的上衣,讓她穿上綁繩垂在身體兩側的棉質罩袍。然後,她爬上一張鋪著軟墊的桌子,軟墊上還鋪著白紙。她一移動,身子底下就發出紙張撕裂、起皺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我可以看見她赤裸著的背,看見她腰部下方略微突起的曲線。她不會死的,她的裸背看來就像是能夠證明這一點的證據。那位「真正的醫師」走進房裡,我緊盯著媽媽的背,耳朵裡聽著醫師告訴我,她最多只剩下一年時間。他說,他們並不打算治療她,因為她已經無法救了,他們無能為力。
我沒有哭。我只是呼吸著—大口呼吸、驚愕地喘息。然後,完全忘記要呼吸。「我還能再騎馬嗎?」我媽問。她坐在那裡,雙手緊緊地併攏,腳踝交叉著,像是要把自己銬在一起似的。
他抓起一枝鉛筆,把它立在水槽邊,然後向下重敲—這就是他的答案。「在放射治療以後,妳的脊椎就會像這樣。」他說:「只要一點點震動,骨頭就會像酥脆的餅乾般破裂粉碎。」
我們走進女用洗手間,各自將自己鎖在隔開的廁間裡哭泣,一句話也沒說。不是因為我們在悲傷的漩渦裡感到孤單,而是我們一同被捲入其中,緊密得好似我們擁有同一個身軀,而非兩個獨立的人。我可以感受到她靠在牆上,她的手緩緩地砸著門板,讓整個洗手間的廁間門框都隨之震動。過了一會兒,我們終究走了出來,洗洗手、沖了臉,在明亮的鏡子裡望著對方。
一年一年一年……這兩個字不斷地在我胸口震動,彷如心跳。
這是我媽剩下的時間。
一直以來,我們的名字從媽媽口中流洩而出,漸漸模糊了界線,融為一體。我們的名字,她輕柔地念著、大聲地吼著;她耳語著、她低吟著。我們是她的孩子、她的夥伴、她的朋友,是她的終點,也是她的起點。媽媽開車時,我們會輪流坐在前座,她會問我們:「我愛你們這麼多嗎?」同時把手伸出來,比出大概一英尺寬(約三十公分)的寬度。我們會說:「不。」臉上帶著淘氣的微笑。她會繼續問:「我愛你們這麼多嗎?」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把雙手之間的距離再拉大一些。就算她把手臂伸展到極限,也還是不夠。她愛我們的程度,遠超出她的手能夠框住的範圍。那種愛,是無法被量化或被包含在那小小的圈子裡。那種愛,包含了宇宙的萬物,以及萬物之上的萬物。她的愛,響亮、寬闊、不經修飾。每一天,她都毫無保留地愛著我們。
「總有一天,你們會因為有過這樣的經驗而感謝我。」每次抱怨我們失去一切時,媽媽總是這麼說。
我們過去的日子離豪奢非常遠,甚至不到中產階級的生活水準;但是我們的確享受現今科技時代的舒適與便利。我們在家裡一直都有電視機,更別說可以沖水的馬桶和打開就可以裝水來喝的水龍頭。凱倫和我睡在閣樓上,共用一張床;閣樓蓋得離天花板太近,我們只能勉強地坐起身來。雷夫睡在不遠處,獨占一個較小的平台。媽媽則是睡在樓下的床,週末時,艾迪會來這兒與她共眠。每晚我們都聊著天,直到彼此沉沉睡去,像是在開睡衣派對那樣。天花板上有個天窗,大小和我與凱倫的床一樣長,那透明的窗格玻璃距離我們的臉只有幾英尺遠。每晚,夜幕黝黑,繁星閃爍,那不可思議、令人屏息的景色伴我入眠。有時,它們的美麗是如此莊嚴、清晰明朗,我突然深切體悟到:媽是對的。有一天,我的確會因這樣的人生經歷而感謝她;事實上,我當下就已為此而感謝她了。我感覺到有某種東西在我心裡扎根生長,強壯而真實。
多年後,當我因悲痛生活漸漸脫序,這段讓我成長茁壯的回憶使我相信,一趟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之旅,可以讓我回歸自己的原本樣貌,找回初衷。
她病了以後,我把我的生活收納在很小的框框裡。過了很多年,我才找回自己在萬物中的位置,變回媽媽養育我,希望我變成的那個女人。憶起她說「寶貝」的樣子,想像她那獨一無二的眼神。我想要歷經苦難,想要承受折磨,想讓事情變得不一樣。那樣的渴望如同漫漫荒野,我得自己找到走出森林的路。我總共花了四年七個月又三天。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究竟要往哪裡走--直到我到達目的地,才真正明白。〈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雪兒•史翠德(Cheryl Strayed)
小說家和散文家,她的第一本小說《火炬》(Torch)在二○○六年出版,並進入大湖圖書獎(Great Lakes Book Award)的決賽,而且由俄瑞岡州居民評選為西北太平洋地區作家年度十大圖書之一。她的文章曾刊登在《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散文作品也兩次被選入美國最佳散文集。她畢業於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擁有雪城大學小說寫作碩士。她是婦女文學藝術組織薇達(VIDA)的創始成員,並擔任其董事會。她目前與丈夫和兩個孩子居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
出版:臉譜出版
書名: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一千一百哩太平洋屋脊步道尋回的人生
目錄:
序曲
第一部 人在萬物中
1 找到落腳處
2 我和我分手
3 駝著背前進
第二部 走在群山裡
4 太平洋屋脊步道
5 長角牛襲擊
6 兩個方向都有牛
7 林中唯一的女孩
第三部 幾里內的光
8 鴉科學信或不信
9 滯留原地的探險
10 再會,光之嶺
第四部 放自己自由
11 我不是我
12 如此遙遠
13 積樹成林
14 荒野之歌
第五部 如雨下之箱
15 雨聲箱
16 馬札馬火山
17 拔腿狂奔
18 步道女王
19 共語之夢
序曲
第一部 人在萬物中
1 找到落腳處
2 我和我分手
3 駝著背前進
第二部 走在群山裡
4 太平洋屋脊步道
5 長角牛襲擊
6 兩個方向都有牛
7 林中唯一的女孩
第三部 幾里內的光
8 鴉科學信或不信
9 滯留原地的探險
10 再會,光之嶺
第四部 放自己自由
11 我不是我
12 如此遙遠
13 積樹成林
14 荒野之歌
第五部 如雨下之箱
15 雨聲箱
16 馬札馬火山
17 拔腿狂奔
18 步道女王
19 共語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