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會這麼沒有安全感,擔心失去父母的愛或保護? 為什麼一般小孩都在從事的活動對我來說這麼困難?我每晚要求母親給我保證,然而究竟要什麼樣的保證,我才會覺得安心?
我還在搖搖學步時,有時會大發脾氣,尖叫個不停,用頭猛撞地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
我父母的問題是:儘管我的行為有點極端,但難搞的兩歲兒不都是如此?或者,這樣是不正常的?兒童的分離焦慮是正常發展階段的表現,或者是一種精神病症?個性壓抑是一種正常的人格特質,或者是可能發展為社交焦慮症的一種病徵?
我母親查閱育兒手冊,看我這樣大發脾氣是否異常。因書中沒有定論,她於是帶我去醫師那裡就診,並描述我的行為。醫師說:「這很正常。」他的建議和70年代自由放任的教養態度一致,說如果我要哭,就讓我哭個夠。因此,父母只好在一旁看著我躺在地板上嚎啕大哭,扭來扭去,用頭撞地板。有時一鬧就是好幾個小時。
到了三歲,我的極度害羞又該怎麼解釋?母親送我到托兒所的第一天,我就緊抱她的大腿啜泣,讓她走不了(也可能是不願走—分離焦慮會讓孩子和父母都心如刀割)。然而,對三歲兒童來說,分離焦慮仍屬成長發展的正常行為。所以最後我還是一個禮拜有三個早上和母親分離,待在托兒所裡。儘管我小時候是個性壓抑的孩子,害羞、內向,一到陌生環境就亟欲逃離(如在實驗室的檢驗之下,或許會發現我動不動就會出現驚嚇反射,而且血液中的皮質醇濃度很高),不過這些特質並不一定代表我將來會有心理病態。
但今天回溯到我兒時,我的焦慮揭露了來龍去脈,我幼年時期的壓抑行為正是成年神經質病症的序曲。
在我六歲那年上小學一年級之時,出現了兩個新問題。一是分離焦慮捲土重來,而且變本加厲;另一則是嘔吐恐懼症—我生命中最初、最劇烈也持續最久的恐懼症。
根據哈佛醫學院研究人員蒐集的資料,焦慮症的成人病患中有85%在兒時已有某種恐懼症。這項研究的受訪者約有25萬人,分布於全世界。此研究還發現,童年的焦慮經驗日後可能會加劇和轉移。例如一個六歲兒童怕狗,在青春期出現社交恐懼症的機率,與不怕狗的孩子相比,幾乎是他們的五倍;成年之後出現嚴重憂鬱症的機率則是他們的2.2倍。
這項研究的主持人凱斯勒(Ron Kessler)說道:「一種恐懼症常會伴隨其他恐懼症。因此,如果第一種恐懼症已經出現,幾乎可以斷言將來會出現第二種,之後又很可能會出現第三種,以此類推。在五歲或10歲的時候怕狗是件值得注意的事,不只是怕狗對生活品質有影響,更重要的是,你到了25歲,罹患憂鬱症、從高中輟學、未婚生子、依賴藥物的機率,是不怕狗的人的四倍。」
我六歲那年,分離焦慮猛烈來襲
我六歲那年,分離焦慮猛烈來襲
我六歲那年,母親晚上開始到法學院上課。我的分離焦慮再度猛烈來襲。我那時上小學一年級。每天放學,我和其他小朋友共乘回家,到家之後迎接我的是住在附近的保母。保母對我很好,但是幾乎每天晚上我總是在自己的房間走來走去,焦急不安地等父親下班回家。從我六歲到十歲,幾乎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往後的10年,我父母晚上也常不在家。因此,我小時候常常會想,父母會不會死了,或是把我拋棄,讓我變成孤兒。這樣的念頭總教我恐懼不已。
儘管父母每個晚上都會回來,我仍不安心。我總是認為,這一次他們出門一定不會回來的。我看著窗外,焦急傾聽外面的車聲,看是不是父親開著他那部福斯回來了。他應該會在6點30分以前回來的,如果過了6點10分或15分還沒到家,我就會陷入焦慮和絕望。
週末,父母一起出門的時候,對我來說是更大的折磨。我毫無理性地害怕父母把我拋下。我常相信他們已死於車禍,有時則認為他們只是想離開這個家—可能因為他們不再愛我,或是他們根本不是我的親生父母。
每次他們要出門,我例必要問:「你們最晚什麼時候到家?」母親估算可能到家的時間後,會再加個15到20分鐘,然後告訴我。可是我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做,於是在那個時間之前的45分鐘我就開始坐立難安。母親發現這點之後,就把聲稱的預定到家時間再往後延,但我很快又發現了這點,把她說的時間再減若干分鐘。經過一長串的拉鋸戰之後,不管她說什麼時候回來都沒有意義了。
在我青少年時,父母出門參加宴會,我會打電話(或強迫我妹打)到宴會主辦人的家,看看父母是否平安。還有幾次,我甚至會在三更半夜砰砰砰地敲鄰居的門(有段時間住我們隔壁的是聖公會牧師一家),向他們求助說,我父母這麼晚了還沒到家,恐怕凶多吉少,請他們幫我通報警方。我在六歲時做這種事,父母只是有點難為情,但到了13歲還這麼做,他們簡直覺得臉都丟光了。
我12歲時,儘管我的房間和父母房間在同一條走廊,只隔四公尺,一個人睡還是很大的考驗。睡前,母親幫我蓋好被子,我總會問她:「你保證不會有什麼事發生?」我的嘔吐恐懼症變得嚴重之時,我好怕半夜醒來會想吐,因此我在睡前變得更焦慮不安。我告訴母親:「我覺得不舒服。今晚你可不可以特別注意一下,隨時準備過來照顧我?」母親答應我說,沒問題。幾天後,我又更緊張了,說道:「今晚,你可以不可以特別、特別、特別注意一下我的情況?」由於每晚我都問一樣的問題,因此每一個字我都還記得。最後,這變成每晚睡前的例行公事,直到我上大學。
我的分離焦慮幾乎影響了生活的每一個層面
我在青春期之前運動協調性還不錯,但是我第一次參加棒球練習時,場面是這樣的:六歲的我,站在棒球場邊號啕大哭,教練一臉迷惑地站在我身旁:他明明對我很好,我到底在哭什麼?(我不曾再回去打過棒球。)
第一次上游泳課:那年我七歲,淚眼汪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就是不肯和其他小孩一起進入泳池。
第一次踢足球:我八歲那年,保母帶我去足球場,我在場邊一直哭,說什麼都不肯下場。
五歲那年,參加兒童夏令營的第一個早上:我在小房間旁邊不停啜泣,說我想媽媽,我要回家。
七歲那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參加隔宿露營的頭兩個小時:我在角落哭泣,被一群輔導員團團圍住。他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儘管一直勸我、安慰我,還是無濟於事。
我父母開車送我上大學:我坐在後座啜泣,既焦慮又想家。我擔心我離家上大學之後,父母就不再愛我。(其實,我家距離學校只有4.8公里。)
為什麼我會這麼沒有安全感,擔心失去父母的愛或保護?
為什麼一般小孩都在從事的活動對我來說這麼困難?我每晚要求母親給我保證,然而究竟要什麼樣的保證,我才會覺得安心?
過去30年來,我努力脫離焦慮的糾纏
我感慨萬分地對W醫師說,過去30年來,我不斷努力脫離焦慮的糾纏,目前看來仍希望渺茫,更有甚者,根據基因檢測報告這樣明確的證據,我天生如此:因為遺傳的緣故,焦慮、悲觀與脆弱早已嵌入我的生理結構、存在於我的細胞之中。
我感慨萬分地對W醫師說,過去30年來,我不斷努力脫離焦慮的糾纏,目前看來仍希望渺茫,更有甚者,根據基因檢測報告這樣明確的證據,我天生如此:因為遺傳的緣故,焦慮、悲觀與脆弱早已嵌入我的生理結構、存在於我的細胞之中。
他說:「這就是我為什麼一再告訴你,我很討厭現代精神醫學那麼強調遺傳學和神經生物學,因為會讓人以為心靈是固定不變的結構。事實上,那是有可塑性的,在一生中可能會出現很多變化。
其實,你已經比你自己想的要來得有韌性。你總是說,『我無法應付這個』或『我不能應付那個』。以焦慮症的病人而言,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再怎麼難應付的,你還是做到了。不是嗎?就像你為了完成這本書,已經克服了很多問題。」
由於我這本書的截稿期限迫在眉睫,我不得不放下雜誌社編輯的全職工作,請了長假專心趕稿。這個決定當然有風險,特別是印刷雜誌業日趨沒落,不久可能將走入歷史,再者目前的經濟情況是大蕭條以來最糟的,難道我不怕工作不保?然而,一想到不能在期限前完成書稿,我就恐慌起來,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一賭,暫時放下全職的工作。我想,也許在截止期限的壓力之下,我的生產力得以暴發,趕快完成此書。
8月的一個清晨,在我請假的最後一個月,我在轟隆隆的雷聲和霹哩啪啦的暴雨聲中醒來。突然間,我發現臥室玻璃窗遭到樹枝和石頭的拍擊。我一跳下床,跑出房間,窗戶就破了。老婆帶著孩子出遠門,因此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經過廚房,衝到地下室之際,一棵大樹剛好倒在屋頂上,砸毀天花板。所有的櫥櫃都東倒西歪,燈具掉了下來,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天花板裡的絕緣材料也露出一長條,像在吐舌、喘氣。屋頂上的瓦片不斷落下,掉在亞麻地板上。雨水從屋頂的破洞嘩啦嘩啦流下來。
就在第二棵樹倒在屋頂的前一刻,我從客廳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客廳的四扇窗戶同時爆裂,玻璃碎片飛往四面八方。外面,有幾十棵樹都倒了,有的已被連根拔起,有的樹儘管高達20公尺以上,也被劈成兩半。
我連滾帶爬地下了樓梯,打算在地下室避難。等我到了下面,發現水已經淹了七、八公分高,水位還在攀升。我站在最下面一級台階,腦子一團亂:心想,怎麼會這樣?
我就這樣穿著四角內褲,楞楞地站在那裡。我感覺得到我的心在狂跳。我口乾舌燥、呼吸急促、肌肉緊張、腎上腺素在我血液裡流動—我的戰或逃反應已完全啟動。就在我察覺心臟砰砰跳之時,我想到,這樣的生理反應就像恐慌症或恐懼症發作。儘管,我在這一刻面臨的危險要比恐慌症發作真實得多,我也知道我可能會受傷,說不定還會送命。但我現在的感覺卻不會比恐慌症發作時難受。是的,我很害怕,但另一方面我不由得驚嘆大自然的力量,沒想到我那看似堅固的房子兩三下就被毀了,附近的數十棵巨木也不堪一擊。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忙著申請保險理賠,以及和災後重建技師、房仲業者、搬家公司打交道,寫書的事完全停擺。一轉眼,我就要銷假上班了。我再度陷入天人交戰:如果我不回去上班,老闆可能請我走路;但我要是回去上班,我的書稿就無法在截止期限前完成。我終於認清事實:我就是無可救藥的失敗者—個性脆弱、焦慮、喜歡依賴、活在恥辱之中。
此時,W醫師給我當頭棒喝。「這是你的內心告訴你的嗎?你已經出版了一本書。你一直承擔養家的責任,而且你有工作。」
那天稍晚,我收到他寄來的電子郵件: 你回去之後,我在整理今天的病歷之時,突然想到,你最好把正面回饋內化……你一直覺得自己的能力不足,實在大錯特錯,你的能力已經非常高強。請試著吸收這樣的意見。
我給他的回信如下: 我會好好吸收這些意見。但我有這樣的毛病,我很容易退縮,總是會給自己的表現打折或是找藉口。
他接著回覆: 我們會自動把正面回饋打折扣。這就是為什麼改變自己很不容易。但是首先你可以這麼做,也就是把負面力量推開。
W醫師一直告訴我,要獲得心理健康、從焦慮得到解脫,我就得加強我對自我效能的感覺。他引用的是認知心理學家班杜拉(Albert Bandura)的理論。(班杜拉認為,如果一個人能不斷證明自己有能力應付各種情況,即使不能免除焦慮、憂鬱或脆弱之感,也能建立自信,加強內心的力量,以抵禦焦慮和憂鬱的侵擾。)然而,為了寫這本書,我不得不吞下羞恥、焦慮和脆弱,把這些經驗陳述出來,這樣的書寫經驗只會加深我的焦慮、軟弱、無助和依賴。
如果書寫焦慮像是進入一個隧道,總有一天我應該能從另一頭走出來。儘管寫這本書,我不得不揭開傷疤,讓人看到我的無助、無奈和無能為力,但我希望藉由本書的完成展現自我效能、毅力、生產力,還有—韌性。
正如W醫師常告訴我的,儘管我焦慮成疾,我還是熬過了婚禮的挑戰,也找到可以發揮長才的工作,已經做了20幾年,成果斐然。
他對我說:「過去幾年,你負責雜誌編務,編輯、策劃了許多精采的封面故事,而且你創作不輟,把家人照顧得很好,甚至你的房子毀於天災,你都撐過來了。儘管人生無常、充滿挑戰,你還是走過來了。」我說,我能通過這些考驗是靠藥物之助,如有任何成就,必然伴隨著無止境的憂慮或恐慌,好幾次還瀕臨精神崩潰。我永遠在害怕別人會發現,我只是個焦慮的可憐蟲。
他對我說:「過去幾年,你負責雜誌編務,編輯、策劃了許多精采的封面故事,而且你創作不輟,把家人照顧得很好,甚至你的房子毀於天災,你都撐過來了。儘管人生無常、充滿挑戰,你還是走過來了。」我說,我能通過這些考驗是靠藥物之助,如有任何成就,必然伴隨著無止境的憂慮或恐慌,好幾次還瀕臨精神崩潰。我永遠在害怕別人會發現,我只是個焦慮的可憐蟲。
他說:「你的確有焦慮的病症,然而,你並沒有被擊垮,你得了解,儘管你受到很大的挫折和阻礙,還是完成了很多了不起的事。你真的該好好稱讚自己。」
也許,藉由這本書把我的恥辱和恐懼攤在世人眼前,我可以獲得新的力量,減少焦慮。
〈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作者:史考特.史塔索 Scott Stossel
《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總編輯,著有《施萊佛傳》,不時於《大西洋月刊》、《紐約客》、《新共和》、《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報章雜誌發表評論,文章曾被收錄於《美國最佳政論文選》(The Best American Political Writing)及多所大學教科書。目前與妻兒定居於華盛頓特區。
出版:天下文化
書名:我的焦慮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