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當兵的時候和我同在通信營,但不同單位,他是支援連的班長,而我在營部當行政士。
故事是這樣的,演習的某一天,當阿丁的這班正在架線的時候,忽然和一整個營的「敵軍」狹路相逢,對方看阿丁他們只有一個班便圍過來,喝令他們投降。阿丁眼看撤退已經來不及,且所有人為了工作方便,隨身的槍枝都集中綁在架線車上,危急之下,阿丁竟然下令班兵拿著手上挖線溝的圓鍬衝向「敵軍」!
以寡擊眾 讓裁判啞口無言
以寡擊眾 讓裁判啞口無言
當對方看到幾個兩眼發紅、殺氣騰騰的傢伙揮舞著圓鍬不要命地衝過來時,竟然完全嚇到,倉皇撤退,還好演習的裁判官剛好在對方的車上,馬上衝下來猛吹哨子,好不容易才制止阿丁他們的攻勢。
裁判官先把他們罵了一頓,說大家都好幾天睡不好、吃不好,火氣都很大,他們這樣搞會出人命的!然後要阿丁他們放下武器投降,因為「你們輸了!」
阿丁說:「為什麼?跑掉的是他們,贏的是我們欸!」
「你贏個屁!」裁判官說:「他們多少人,你們多少人?你們的槍還都綁在車子上,你們拿什麼贏?」
「我們當然贏,不怕死所以以寡擊眾!」阿丁說。
「你以寡擊眾個屁!你們這是以卵擊石!」
阿丁最後的回答據說當場讓裁判官啞口無言,擺擺手要他們離開,演習結束之後,營長聽說還發了獎金給阿丁那一班加菜。
阿丁是這麼回答的,他說:「報告長官,如果沒有以寡擊眾這回事,那……請問我們怎麼反攻大陸?」
後來跟阿丁認識了,是支援連的行政士帶他來跟我借錢。
那個年代在金門當兵只有職業軍人才能定期回台休假,阿丁要回家,錢不夠。「他哥哥的三個小孩剛好要註冊,數字有點大,我這邊的公款能挪的不多,所以……」支援連的行政士說。
阿丁的哥哥在東部山上開運木材的卡車,兩、三年前連人帶車墜落山谷。
「他的小孩很難得,都很會念書,」阿丁說:「我這個叔叔……要負責任。」
於是之後只要是註冊期,阿丁就會來周轉,然後逐月從他的薪餉扣還。
也許是想表達謝意吧,之後只要他們班上夜裡煮什麼好吃的就會搖電話到營部,要我「出任務」,冬天我嫌冷、嫌遠不去,他乾脆就自己送過來,上頭還體貼地用軍毯或外套包著保暖。
部隊回台灣後吃他的更多,尤其是從老家休假回來的那天,他總會等熄燈號過後,到我的寢室外敲我的窗,然後遞給我一包東西,內容經常是我從未嘗試過的食物,比如烤熟的飛鼠肉、山羌肉,有一回甚至還帶給我一包「烤鱸鰻」,味道極鮮美,幾天後遇到他,他才跟我說那是「極品」,半條百步蛇。
油炸蟬拌胡椒鹽 酥脆美味
油炸蟬拌胡椒鹽 酥脆美味
當時我們的駐地在苗栗,營區裡密植著尤加利,夏天一到蟬聲擾人,有一天夜裡發現阿丁帶著班兵拿著臉盆鬼鬼祟祟不知道搞什麼名堂,他要我別出聲,「嘴巴等著吃就好!」然後看到他們把臉盆放在樹下,裡頭放上報紙點著了火,接著拚命搖樹、踢樹,結果就像天降冰雹一般,無數黑色的蟬紛紛朝火光處墜落,也才不過一陣子而已,他們已經撿滿了好幾臉盆。
那個晚上支援連的安全士官們據說非常忙,因為阿丁要他們把那些蟬的翅膀和腳都剪乾淨,清晨送伙房,油炸過之後拌上蔥花和胡椒鹽,當然沒忘了給我送來一大盤。
我拿去營部餐廳和大家共享,最初所有人望著眼前那盤油光閃亮的黑色生物都有點怯場,幾個來自台北的大專兵甚至還故作嘔吐狀,沒想到營長上桌之後竟然面帶微笑說:「誰搞來的?這好東西哪!這壯陽!」
或許是聽到最後那三個字的關係吧,所有人竟然就毫不猶豫地把筷子伸向那盤東西,然後開懷大嚼起來。
滋味到底好不好,看後果就知道:從那天晚上開始,點火捕蟬成了各連的必要任務,結果那年好像夏天都還沒過完,整個營區幾乎都已經聽不見蟬的鳴叫。
年底我退伍,阿丁欠的錢還沒還齊,我用私人的錢補足公款移交給接任的行政士,他知道之後很內疚,要我給他地址,說未來一定會還給我。
然而,再見到他卻已經是十幾年後的事了。
那時我在電影公司上班,有一部電影要找山區外景,我是編劇所以跟著去。跑了兩三天,導演才找到他期待的山區小學校。那天是假日,空蕩蕩的校園裡只有值班的老師在,年輕、靦腆,但有著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那天很冷,山區雨霧彌漫,我們投宿在十幾公里外一家旅館,夜裡九點多,那個老師忽然來找我,說他叔叔想請我喝酒,不知道我願不願意,如果願意,叔叔要他載我去,他說:「我叔叔叫阿丁,他跟我說過你。」
一路上年輕的老師說叔叔退伍後日子過得很不順,退伍金拿去跟人家合夥做生意,結果被騙光光,後來上遠洋漁船,也結過婚,但太太沒留住,人變得很消極,所以白天他不確定叔叔是否願意見故人。
「那他現在靠什麼過生活?」
「都在山上忙,做什麼不清楚,」老師說:「見面時……最好也不要問。」
摩托車在山路上顛簸了好久才到一間簡陋的工寮,一進去就是一屋子菸酒味,好幾個看起來都已經七、八分醉的人抬頭看著我,阿丁是哪個我完全認不得,直到一個長髮披肩的傢伙過來抱著我,嘴裡喃喃地叫著我的名字,我才確定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阿丁。
飛鼠腸泡米酒 特別招待
飛鼠腸泡米酒 特別招待
他要大家敬我酒,說我是他當兵時候的好朋友,借他錢,他卻一直沒還,可是也嘲笑我,說他拿飛鼠、山羌的肉乾送給我,我明明不敢吃,都送給別人嘗,卻騙他說:好吃好吃!
一群人大笑,笑得我很尷尬。
後來阿丁拿來一小碗東西要我吃,說:「特別為你留的,這個你絕對沒吃過!」
碗裡是一團墨綠色的東西泡在米酒裡,我問也沒問,仰頭一喝,囫圇吞下,因為我怕問了說不定就不敢入口,讓阿丁和那些人有再一次嘲笑我的理由。
那是我和阿丁最後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吃他特別為我準備的東西。
後來他們都醉了,阿丁也是,一直重複地說:「我欠你的錢沒還……我都記得,真的記得……你相不相信?」
旁邊原本已經睡著的人也許嫌他煩,說:「你現在又沒錢,你好囉唆!不然下次挑幾塊紅豆杉送去台北讓他賣!」
年輕老師載我下山,夜色深濃,我們一路無語,直到看到遠處出現稀疏的燈光時,他才問我說:「你知道叔叔給你吃的東西是什麼嗎?」
「不知道。」
「是飛鼠的腸子,對原住民來說……是人間極品。」他說:「可見叔叔真的沒把你忘記。」
那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幾年後接過老師寄到電影公司的一封信,說他叔叔過世了,肝癌,說生前跟他講最多的都是當兵的事,「好像那是他人生最燦爛的一段日子!」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