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了解他的「熱情逼人」,所以有事去台南反而不敢讓他知道,可卻還是經常被他逮到,或拎著一大袋食物出現在演講的地方,或帶了幾箱飲料忽然在劇場的後台冒出來,罵說:「幹,來台南也不說!都是人客看到店裡你的簽名跟我說的!」
想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應該就是朋友多吧?
或許自己的身材、長相都很「通俗」,就像隔壁的大伯、大叔,言語口氣更夾雜著父親的嘉義腔和母親的宜蘭調,於是南北二路的人好像都可以從我講話的「氣口」中找到類似同鄉的認同,加上工作關係幾乎跑遍全台灣(連綠島、蘭嶼和墾丁的海底都下去過),接觸的人既多又廣,因此很多拍攝對象甚至是路邊巧遇、攤位上有緣同桌的人,最後都成了多年的朋友。
這樣的朋友既沒有生活、工作上的關聯,又不常見,十幾年來卻還不離不棄的緣故,或許唯獨單純的「真情」兩個字。
「鱔魚廖」是其中之一。
「鱔魚廖」是台南人,爺爺那一代開始就在「沙卡里巴」賣炒鱔魚,他是第三代。
認識他純屬意外。
有一回去台南做節目,工作人員裡面有台南人,說很懷念「沙卡里巴」炒鱔魚的滋味,為了滿足他舌尖的鄉愁,所有人就跟著走。
炒鱔魚零誤差 臭屁有理
記得老闆的嗓門大、動作誇張,知道是台南本地人帶我們來,竟然就毫不掩飾地說:「炒鱔魚怎樣叫好吃,只有真正的台南人才懂!你們台北的吃不出來啦!」然後強調炒鱔魚最重要的是火候,他說每炒一份鱔魚的時間都拿捏在「二十七秒,正負不超過三秒!」
面對這種自信和自負唯一的檢驗方法就是「攝影存證」,器材既然就在身邊,於是我們乾脆架起攝影機,記錄他為店裡十二位客人連續炒十二份鱔魚的過程,然後直接從畫面裡檢查時間。
只見他把鍋子燒到極熱,下蒜頭、下蔥段、下辣椒、高麗菜,快速翻炒幾下之後,放入鱔魚下鍋拌炒,接著放台南料理中永遠少不了的糖,以及醬油和醋之類的調味料,之後只看到他手裡的杓子在鍋裡翻動幾下之後,就停在鍋邊輕輕晃動,發出叮叮噹噹的連續短音,而他則略側著頭,彷彿專心地在聆聽鍋子裡傳來的某種訊息似的,忽然就在迅雷不及掩耳的剎那間,誇張地舉鍋離火,裝盤上桌,大聲地說:「趁熱!」然後轉身洗鍋繼續炒第二盤。
記得那天吃完炒鱔魚之後,他拿出簽字筆,要我在牆上簽名並且「寫幾個字批評指教!」我猶豫了半天記得寫的是「台南好滋味」,但說實在寫得極其心虛,因為炒鱔魚滋味的好壞真的只有台南人懂,我心裡真正想寫的其實是「臭屁有理」這四個字,因為剛才十二盤鱔魚炒下來,每一盤所花的平均時間果然是在二十七秒正負三秒之間,精確無比。
後來我們乾脆就跟著他從選料、採買一直到準備、營業以及和客人的互動等等,做了一段近身記錄,成了一段節目。
沒想到只是這樣的因緣,之後他卻成了我生活裡經常出現的意外訪客,以及食物的供應者。
「沙卡里巴」也許隨著商業形態改變,飲食業在那邊慢慢成了冷門生意,但他依然沒有搬離,理由是「阿公開到現在的店,一搬好像就斷了根!」
之後也許為了增加收入,他偶爾會加入「台南美食展」之類的活動跑遍全台灣,於是不定期地這傢伙就會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手上拎著數量誇張的食物,諸如粽子、香腸之類的,我在的話就閒聊幾句然後說聲:「不吵你了,我去拚經濟!」隨即匆匆離去;我不在的話,就在辦公室裡留下一堆食物以及他身上蔥、蒜、酒、醋混合的氣息。
特地搭機北上 只為送大妹
過年過節更常是說也不說一聲,就一大箱台南名產寄過來,菜粽、虱目魚丸之類的,打電話跟他說以後甭麻煩,他的回答永遠是:「給你吃些台南氣味啦,你們『台北的物件未吃哩啦!』(台北的東西不能吃啦!)」
或許是了解他的「熱情逼人」吧,所以有事去台南反而不敢讓他知道,可卻還是經常被他逮到,或拎著一大袋食物出現在演講的地方,或帶了幾箱飲料忽然在劇場的後台冒出來,罵說:「幹,來台南也不說!都是人客看到店裡你的簽名跟我說的!」
有一回忍不住問他說:「你什麼東西都帶給我吃過,為什麼就從來都不帶你的炒鱔魚?」沒想到他的回答竟是:「你嘛卡有知識咧,炒鱔魚離鍋三分鐘就不能吃了不懂啊?你們這些台北人!」
七、八年前,大妹意外過世,報紙登了。
消息見報當天,我才進辦公室就接到他的電話,說要我自己保重,「難過誰都會,但要盡快把心情放開,知道嗎?」他說他也很難過,所以「好像要到她面前,親自跟她燒個香比較安心!」我說不用了,路程這麼遙遠啊,誰知道他竟說:「我在松山機場了啦,透早的飛機,你跟我說靈堂在哪裡,我直接坐車過去!」
等我到了靈堂,才發現他不僅人來,甚至還帶來了台南習俗裡的各式香燭、祭品,而且早已布置妥當,就等我「在妹妹面前幫忙介紹一下,說鱔魚廖來跟她致意!」
拜完之後兩個人到外頭抽菸,一句話也沒說,禮儀公司的人經過跟我打招呼,隨口問說:「請問這位是?」我還來不及回神,卻聽見他很自在地說:「我是他小的,他是我大哥!」
代訪名醫幫治病 友情飄香
幾個月前忽然接到他的電話,非常緊張地說:「聽說你沒有嗅覺喔?怎麼都沒聽你說啦?都要別人看到報導跟我說我才知道,自己的身體怎麼都不顧啊?」
我說那是基因遺傳,要他別擔心,他說:「不可以啦,沒嗅覺吃東西就沒意思了啊!」然後跟我說他現在就在一家西藥房,老闆是他的好朋友,有一種外國進口的健康食品,應該可以改善,「我先幫你寄兩瓶過去,你先吃,有效的話,我會繼續寄!」
推辭無用,只好接受,並且很認真地照著說明書吃。
然後每個星期就會接到他的電話,問說:「現在有沒有聞到什麼?」
有一天,我只好跟他說:「有啦,聞到了啦!」
「真的喔?」他用開心之至的語氣說。
「聞到你友情的香味啦!」我說。
他愣了一下才彷彿明白什麼似地說:「幹,那不就是沒什麼效果的意思?」
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誰知道沒多久之後卻再度接到他的電話,神祕兮兮地跟我說:「我現在在台南最厲害的一個耳鼻喉科醫生這裡,替你掛號,現在輪到你了,你跟醫生說說你的症狀,他很厲害,一定可以幫你治好!」
我聽著電話,想像著那位醫生可能的尷尬。
醫生很客氣地聽我描述症狀,問我是否做過哪些可能的檢查,然後把電話交回給鱔魚廖,沒想到他還是繼續強調:「這個醫生很厲害,病人很多,都是慕名而來的呢,他開的藥一定沒問題啦!」
後來他拿了藥,又撥電話給我,說醫生有寫一些注意事項和藥的用法及用量,他說:「你等一下,我請護士念給你聽!」
「你自己念一下不就好了!」我說。
「唉喔!大仔,你不知道我不太認識字喔?」他說:「不然你很多事我怎麼都要別人跟我說才知道?」
將近二十年的交往了,吃過他無數的食物、接受過他無數次真誠的關心,而我卻連他不太認識字這件事都沒察覺。
忽然覺得:我才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個。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