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些人的臉孔、那些人說過的話、那些飯菜以及那些情分,讓我記得,我的確曾經去過一個國家叫作馬紹爾。
去過幾個國家曾經都有這種既深刻又惆悵的感覺,比如:馬紹爾、馬拉威、甘比亞、吉里巴斯。這些國家你可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或者在你還搞不清它們確切的位置、國名都還念不輪轉的時候就已經跟我們斷交了。
或許就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所以要不是有一些人的臉孔、食物和特殊的記憶當佐證,否則時間一久,曾經的經歷都恍如夢境,虛幻一場。
說說馬紹爾的經歷吧。
到馬紹爾大約是九年前的事,去拍國合會幾個系列廣告和紀錄片,同行的「嬌客」是讓工作人員從聽到企畫案開始就一直處於盼望和亢奮狀態的林志玲。
沒想到的是,出發前兩天家裡出了大事,長期患有重度憂鬱症的妹妹意外過世。但因為飛往馬紹爾的航班不多,加上林小姐的工作檔期更動不易,所以即便自己的狀態再怎麼慌亂、憂傷,行程也還是不變。
馬紹爾到底長什麼樣?根據國合會之前給我們的資料顯示:這個位於南太平洋的熱帶島嶼國家總面積大約一八一平方公里,人口七萬,大部分集中於首都所在的馬祖諾這個大島上。
都是自己種、自己養的
都是自己種、自己養的
負責開車載我們的是在那裡工作多年的農耕隊員,熱情、風趣,才離開機場之後不久,他就把車子停在一座小小的拱橋上,指著前方毫無阻隔的一大片海中之地說:「這就是馬紹爾!小朋友地理考試如果遇到難題,只要像我這樣站著,四周一望,就都有答案!而你此刻所在的地方非常重要,因為你就站在這個國家最高的地方,一如我們的玉山,它的海拔高度約三公尺半!」
車子沿著唯一的一條主幹道開,他一路跟人家打招呼,開頭的用語都是「Hi! I love you!」,所以相處不到半小時他已經和所有工作人員打成一片,而他的名字當然就是Mr. I love you。
農耕隊的隊部為我們準備午餐,一整桌不同烹調方式的豬肉、雞肉和各色蔬菜。恰好從台灣來眷探的隊長太太要我們盡量吃,說:「不要客氣,都是自己種、自己養的!」好像很久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忽然覺得感動,像在遙遠的國度裡意外地與闊別多年的親戚、長輩相逢一般。
或許心情一直不開,所以儘管滿桌好菜還是食不下嚥,禮貌性地勉強吃了幾口之後就獨自走到外頭抽菸。沒多久,忽然聽到背後有紗門開關的聲音,回頭一看是隊長和他太太,一個端著一盤子的甜點,另一個端著咖啡。
隊長說:「裡頭的人都看到你沒怎麼吃……」隊長太太說:「吃點甜的比較快樂。我們都看到新聞,知道你家裡的事……」
然後我看到她眼眶裡都是淚水,但卻笑著,用責備的語氣說:「要吃!要悲傷也要有力氣!」我不知道她的年紀,但那當下我心裡把她當大姊,很聽話地把那盤甜點吃光。
椰子蟹膏,厚厚地澆在白飯上
椰子蟹膏,厚厚地澆在白飯上
之後的工作很順暢,志玲是很棒的工作夥伴,敬業、沒有身段,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工作人員知道我心裡有負擔,所以許多資料性的畫面他們都自己去完成,說要我「專心平靜下來,否則就專心悲傷個夠」。
最後一個晚上,當地的台灣人說知道我們要工作,那幾天都不便打擾,就要走了,無論如何也要和我們吃個飯、聚一聚,說:「就算讓我們解解鄉愁吧,而且莊腳所在,粗飯粗菜,吃個感情而已,千萬不要客氣!」
馬紹爾的財政收入大部分來自美國以及其他國家的挹注,另一部分則來自經濟海域捕魚的權利金。台灣在當地有捕魚的船隊基地,以及船務代理和海產的貿易商。當天的聚會就在一位貿易商的辦公室裡「聯合舉辦」。
就像農耕隊的隊長太太說「不要客氣,都是自己養、自己種的」一樣,他們一直強調所有東西都是「就地取材,有什麼吃什麼」,要我們多擔待。
第一道「開胃菜」說是特別為我準備的,是一隻在台灣已經被列為保護級的「椰子蟹」。
椰子蟹多年前我在蘭嶼看過,是一個警察朋友細心豢養多年的「寵物」,而當晚端上桌的那一隻體型差不多有牠三倍大。
他們熟練地把蟹身分別拆解,前段是螯和細緻扎實的肉,而尾段滿滿的幾乎全是蟹膏。
有人拿來一碗熱騰騰的白飯,把蟹膏厚厚地澆在白飯上,然後淋上一點醋和醬油,說這樣吃最原味也最開胃。
至今我都還無法找到適切的形容詞來描繪那碗白飯的滋味。其實,白飯在那當下唯一的作用彷彿只是「解膩」,因為上頭那一層蟹膏嘗起來和大閘蟹的蟹膏沒兩樣,只是分量幾乎是它的四、五倍,如果沒有白飯「稀釋」,這麼大口吃肯定會「畏」。
「開胃菜」吃完,接著應該是主菜逐一上場吧?然而從廚房端出來的卻怎麼是一大盤的西瓜?等盤子上了桌仔細一看才知道那不是西瓜,是刀法非常粗獷、豪邁的生魚片,而且整盤都是鮪魚的中腹和大腹肉。
「就地取材!就地取材!每天都要運到日本去,今天我們留下一點自己吃,不是買的,千萬別客氣!」他們說,非常真誠地謙虛著。再來是一大盤切塊的花蟹,個頭一隻比一隻大,但比起旁邊那盤彷彿吃不完的鮪魚生魚片,以及之後上來的那鍋湯,似乎顯得平常且遜色。
一口舊鋁鍋,裝著滿滿魚翅
一口舊鋁鍋,裝著滿滿魚翅
那鍋湯「抬」出來的時候「賣相」似乎不怎麼樣,因為是裝在一口看起來舊舊的鋁鍋裡,上頭浮著一些紅色的枸杞,乍看之下像煮得非常濃稠的雞湯。
「煮這個有點花時間,所以我們平常都懶得弄,」他們說:「但因為是本地特產,所以煮給大家吃吃看,氣味不一定好,但,心意絕對真誠!」有人拿起大杓子往鍋裡一攪動,我們這才發現裡頭竟是密密麻麻的魚翅!
魚翅大小不一,部位或許也不相同吧,所以每一口都有不同的嚼勁和口感,除此之外,老實說,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工作人員大概也都是「烏龜吃大麥」,吃不出其中的精采,共同的感覺倒是有,每個人都說吃完之後嘴唇好像都黏起來了,嘴巴張不開。
那個晚餐的「豪華程度」可能是我和所有工作人員這輩子空前絕後的一次了,但告別的時候他們還是一直強調「粗飯粗菜,手藝又歹,相逢有緣,情分是真!」也許過程裡大家都喝了點酒,而且也都知道此後相見不易,所以多少都有點激動、有點不捨。在暗暗的屋子外只記得有人很用力地擁抱我,說:「導演,都經歷這麼多了,你一定要堅強!」
回到旅館後,有人來敲門,是Mr. I love you,說有人請他當代表,給我送東西來,說原本是晚餐的時候要給我,但當時氣氛不錯,看我吃得也開心,所以覺得不好當時給。他說:「他們知道你可能會拒絕,但,要我無論如何一定要你收下,是小小的心意,也是難得的緣分。」
「他們是誰?」我問。
「啊就這幾天你見過的所有台灣人。」他說:「明天見啦,我會送你們去機場,I love you!」
他們給我的是一份奠儀,沒有署名,只寫著「朋友一同」,裡頭是三百美元。
一如開頭說的,是那些人的臉孔、那些人說過的話、那些飯菜以及那些情分,讓我記得我的確曾經去過一個國家叫作馬紹爾,至於那一趟我到底拍了什麼……老實說,我早已忘光光。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