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過去年代裡吃過的粗食野菜,像是豆葉,伴隨的記憶通常是黯淡的燈光下一屋子的愁容吧,所以這道菜早已被自己選擇性地遺忘了。
早年祖父母還在時,這個規矩行之甚嚴,初一一大早全家大小就被從床上挖起來,漱洗更衣,素菜祭神祭祖,然後乖乖地吃那一桌早已冷掉而且和年夜飯相較之下根本毫無滋味的飯菜。
祖父母不在之後,規矩成了形式,初一早晨一樣素菜拜拜,但起床準備的是媽媽,負責拜拜、甚至最後意思意思吃一點的也是她,因為父親可能在隔壁的麻將桌上還沒下來;其他小孩則賴在床上,非等到十一點過後才肯起來,因為那個時辰已經開葷,年夜飯沒吃完的大魚大肉又已經熱騰騰地擺上桌。
初一早餐例行吃素祭祖
初一早餐例行吃素祭祖
小時候,每逢年節祭品一旦準備好,通常會聽見媽媽說:「阿爸,可以拜了哦!」後來變成:「科仔,可以拜了哦!」科仔是我父親的名字。而父親過世後隔年的正月初一清晨,當媽媽忽然在房間門口輕聲地喚我,說:「欽仔,可以拜了哦,你要不要起來?」
那一剎那,才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分」已然不同,某種責任伴隨著些許莫名的「榮耀」讓自己似乎毫無推託的餘地,一下子就從床上爬起來,更衣、漱洗之後恭敬地點香祭拜,而也在那一刻才覺得在這個家裡頭,自己不折不扣是真正的「大人」了。
始終記得那個早晨那種美好而悠遠的氛圍。
外頭冷雨靜靜地下著,遠處有斷續的爆竹聲,屋裡彌漫著線香的氣味,也許怕吵醒還在睡夢中的兒女、媳婦和孫子吧,媽媽跟我輕聲地聊天,說往事、說記憶,但「發語詞」卻已不是她一向慣用的「你們都不知道,我以前啊……」,而是「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啊……」,那一刻我們之間好像不似母子,倒像是擁有某些共同記憶的平輩一般。
我們從吃素說起,一起回憶著過去的年代裡,曾經吃過而今卻已逐漸淡忘的一些粗食野菜。
「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吃過『豆葉』和『豆頭』?」媽媽說。
豆頭我當然記得,就是做豆漿、豆腐時所殘留的豆渣。
豆渣的來源有兩個,一個是賣豆腐的小販順便挑來賣的,但也是半賣半相送,因為那些豆渣最後的出路,不是當堆肥就是餵牲畜罷了;另一個來源,就是隔壁鄰居有人自己做豆腐之後分送的。
豆頭的吃法只有一種,就鍋裡放點油下去炒,炒到水分全乾的時候也差不多熟了,然後有蔥花撒點蔥花,沒有的話,光撒點鹽巴也就上桌了。
豆頭平日並不常見,所以口感、滋味對小孩來說還算新鮮,因此並不排斥。
「你爸爸可不這樣覺得……」媽媽說:「有一次,他下工回來,進了浴室卻沒動靜,我覺得奇怪,推門進去看,發現他坐在浴盆邊發呆,問他為什麼,他說看到餐桌上只有兩道菜,一道是鹹豆豉,一道是炒豆頭,說一個男人讓家人的日子這樣過,早就該去切腹!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只能陪他坐在那裡哭。」
「你爸爸這輩子啊……」媽媽說:「有志氣,但就是缺運氣。」
一吃豆葉就知道家裡窮
一吃豆葉就知道家裡窮
至於豆葉……若非媽媽提起,我可真的沒有任何記憶。
豆葉,就是菜豆的葉子,長得像楓葉,葉脈很粗,所以摘回來之後,必須先抓掉葉脈。吃法有兩種,一是煮湯,就是水煮豆葉加上鹽巴和幾滴油,既是湯也是菜。另一種吃法,則是切碎略炒加水滾開之後,淋上番薯粉做成羹,澆在白飯上頭吃。
豆葉很粗糙,吃在嘴裡感覺像在吃草。小孩其實很敏感,一旦吃豆葉就知道家裡「窮」,所以飯碗一端起,兩眼淚汪汪,而那時候通常媽媽就會發脾氣,罵說:「不吃就餓死,投胎去當有錢人兒女!」
或許豆葉伴隨的記憶,通常是黯淡的燈光下一屋子的愁容吧,所以這道菜早已被自己選擇性地遺忘了。
媽媽沒有忘,那個正月初一的早上,她說:「當我那樣罵你們的時候,其實我心裡也在哭,你們哭的可能只是一餐飯,而我哭的卻是明天、後天,未來久久長長的日子,我們到底有沒有能力把你們養大?」
比較起豆頭和豆葉,紅鳳菜的記憶就可口也愉悅得多。
當年村子裡的紅鳳菜不用買,而是去山上摘。
紅鳳菜通常長在茅草叢裡陰陰溼溼的縫隙中,那種地方也是蛇類最喜歡的隱藏處,所以每當媽媽說:「晚上沒菜,去摘一些紅鳳菜回來!」之後必然會以另一種關愛的語氣囑咐道:「帶跟棍子先把草叢動一動,可不要被蛇咬到,我跟你說!」
平時爸媽不許我們往山上跑,唯獨砍柴和摘紅鳳菜是例外,所以即便聽到「晚上沒菜」難免有些莫名的憂傷,但手拿籃子迎著夕陽的餘光走向山邊時,總有一種「共赴家難」的悲壯。
野生的紅鳳菜通常長成藤蔓狀,我們只摘前面那段有嫩葉的部分,老梗留著讓它長新芽。運氣好的時候,可能找到聚生的一大叢,三兩下就摘得滿滿的一籃子,多出來的時間就用來找「刺波」(一種長在帶刺藤蔓上的紅色莓果),或者挖「桂仔根」(野生肉桂樹的根,香味濃烈,辛辣而且有甜味)當零嘴。
草叢中摘野菜撞見尷尬事
草叢中摘野菜撞見尷尬事
紅鳳菜柔軟、鮮嫩口感好,快炒好吃,水煮濾乾之後,加蒜末、醬油和一點油拌一拌也好吃;即便菜吃光了,盤底的紫色菜湯澆在白飯上,更有一種特別的美感,光那樣的顏色和鹹味,還可以讓你扒下一碗飯。
我想起有一回上山找紅鳳菜,當我撥開濃密的茅草叢時,忽然眼前出現兩個光溜溜、白晰晰上下交疊起伏著的身體;那兩個人也許受到驚嚇吧,當下停住動作,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上面的男人是鄰居的伯伯,而下面的女人則是住在離我家稍遠一點一個人家的太太。
我們三個人都沉默著,現場出奇地安靜,只有晚風拂過茅草的沙沙聲。
後來我看到那個女人把臉偏了過去,像是在躲避我的視線,伯伯則像在調整呼吸,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你不要怕!阿伯只是在幫阿姨注射(打針),快好了,你不要看,先回家!」
那時候我應該十歲不到,什麼都不懂,回到家也不管屋外一群人,竟然就跟媽媽說:「我在山上遇到XX阿伯呢,他在幫XX阿姨注射,兩個人都沒穿衣服!」
只記得屋外所有人的表情就像不久之前的伯伯一樣,楞楞地看著我。
媽媽說:「你胡說!小孩子白賊!」
我生氣了,更大聲地辯解說:「我沒有白賊!不信阿伯回來你問他!」
記得話還沒說完,媽媽就衝過來掩住我的嘴把我往屋裡拉,表情並不像真的在生氣,反而像是憋住氣或是憋住笑一般,整個臉脹得通紅,可還是大聲地說:「你死孩子,亂說些什麼!」
或許已經憋了幾十年吧,重聽這個故事之後,媽媽再也忍不住了,她大笑起來,笑到眼淚都流出來,抽著面紙猛擦,笑到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臥室裡有人問:「媽,妳在笑什麼?」
沒想到,媽媽卻理直氣壯地說:「我哪有在笑?我在哭。你哥哥剛剛在講以前很窮,我們吃豆頭和豆葉的故事!」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