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音樂家只看工時工資，卻不反思自己演奏目的與職業性質，結果即是令人可嘆的「異化」，音樂天分只造就了樂匠。
「早安，是塞爾夫人嗎？您好，請問一下今天要排練嗎？」
「你還不知道嗎？！喬治已經過世了！」
「我知道，」電話裡的聲音頓了頓，「我只是想再聽一次這個消息而已。」
這則故事的真實性雖不得而知，但塞爾訓練樂團之嚴厲確是舉世聞名。不只是他，當年美國許多歐洲指揮，像是塞爾的匈牙利同鄉萊納（Fritz Reiner），也以一絲不苟著稱。萊納過世時，芝加哥交響團員個個鬆了一口氣——終於不必再過一奏錯音，就等著被開除的日子了！
求人終究不如求己，與其讓指揮決定自己的生活，還不如大家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從大都會歌劇院管絃樂團開始，美國各樂團逐一加入工會，以明確條約保障自己的權利與義務，再也不讓指揮予取予求。大家照合約行事，演奏不過是上下班，一切由打卡定奪。
然而，這也幾乎決定了美國樂團的未來。
英國鋼琴家賀夫（Stephen Hough）和達拉斯交響樂團錄製拉赫曼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就是說明美國樂團工作態度的最好證明。此曲長約二十四分鐘，但達拉斯交響樂團工會合約中規定「錄音時，每二十分鐘須休息十分鐘」。就音樂詮釋而言，賀夫自然不希望演奏中斷，希望呈現完整的概念。徵得指揮同意後，他詢問樂團是否願少休息五分鐘，完整演奏整個樂曲。出乎意料，樂團竟連四分鐘都不願意多奏，堅持照合約。
「其實最氣人的還不在此，」賀夫回憶道，「我們在著名的第十八變奏後休息。當我正投入於這被用於《似曾相識》等諸多電影的淒美旋律時，睜眼一看，對面的提琴手竟一邊演奏一邊看錶，好像多演奏一秒就要喊停。這真的讓人彈不下去！」雖然最後賀夫還是克服重重限制而順利完成錄音，這個經驗他卻不曾忘記。「她就算進產房，大概也不會如此盯著手錶！」
真有什麼生死攸關的事，值得這位樂手如此分秒必較嗎？非也，不過是職業病作祟罷了。對她而言，拉赫曼尼諾夫的音樂遠不如查看手機簡訊，多年音樂訓練不過是今日的餬口工具。
如此例子在音樂界時有所聞，但可不是每位音樂家都和賀夫一樣「好說話」。波哥雷里奇（Ivo Pogorelich）首次錄製協奏曲就見識到美國樂團的「準時」。他和阿巴多（Claudio Abbado）擔任首席客座的芝加哥交響樂團合作在蕭邦大賽無緣演奏的蕭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排練本來堪稱順利，但某天錄音時鋼琴家還在演奏，一名女提琴手見五點鐘下班時間已到，不管指揮還在錄音就收琴走人。二十出頭，從沒見過這種工作態度的波哥雷里奇，見狀立即破口大罵，「給我滾出去！妳不配在這裡演奏！我不要再看到妳！」
不用說，最後還是好脾氣的阿巴多出來打圓場，錄音才得以完成。波哥雷里奇第二次協奏曲錄音還是找了阿巴多，但這次換成他當家做主，擔任總監的倫敦交響樂團，錄製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然而，這也是波哥雷里奇至今最後的協奏曲錄音。照他向來要求完美的個性和長時苦練的要求，能夠配合他的樂團與指揮真是鳳毛麟角。
從克羅埃西亞到蘇聯，在東歐和俄羅斯成長生活的波哥雷里奇，大概根本想不到這世上竟有如此樂團。但即使是見多識廣的音樂家，面對如此態度也不見得就會甘於忍受。為人隨和自然，人緣人望都高的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面對音樂時的嚴格要求並不亞於波哥雷里奇，對演奏更是毫不妥協。他和布列茲（Pierre Boulez）錄製的拉威爾兩首鋼琴協奏曲，就是另一則震撼樂界的故事。
齊瑪曼在布列茲指揮克里夫蘭樂團下，一同於一九九四年錄製拉威爾〈Ｇ大調鋼琴協奏曲〉。由於三方合作愉快，同一組合一年後既定了現場演奏此曲，也計畫錄製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在答應演出前，齊瑪曼再三和樂團確認，確保他有三次樂團排練。「無論團員技術再好，還是有許多細節需要琢磨。我聽了很多錄音，幾乎每個錄音都能找出十個以上的錯誤。我想大家一同努力才可能確保演奏精確，並盡可能符合作曲家的要求。」就鋼琴技巧而言，齊瑪曼當然十拿九穩，但為了整體表現，他仍要求三次樂團排練，以表現好所有細節。
怎知，一年後當齊瑪曼已經出現在排練室，樂團竟告訴他只能給予兩次排練，無論如何不願「浪費」時間多排。「那不過是一首二十分鐘左右的協奏曲，不需要三次排練；況且去年都已經合作錄音過，沒問題的。」
不用說，最後還是好脾氣的阿巴多出來打圓場，錄音才得以完成。波哥雷里奇第二次協奏曲錄音還是找了阿巴多，但這次換成他當家做主，擔任總監的倫敦交響樂團，錄製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然而，這也是波哥雷里奇至今最後的協奏曲錄音。照他向來要求完美的個性和長時苦練的要求，能夠配合他的樂團與指揮真是鳳毛麟角。
從克羅埃西亞到蘇聯，在東歐和俄羅斯成長生活的波哥雷里奇，大概根本想不到這世上竟有如此樂團。但即使是見多識廣的音樂家，面對如此態度也不見得就會甘於忍受。為人隨和自然，人緣人望都高的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面對音樂時的嚴格要求並不亞於波哥雷里奇，對演奏更是毫不妥協。他和布列茲（Pierre Boulez）錄製的拉威爾兩首鋼琴協奏曲，就是另一則震撼樂界的故事。
齊瑪曼在布列茲指揮克里夫蘭樂團下，一同於一九九四年錄製拉威爾〈Ｇ大調鋼琴協奏曲〉。由於三方合作愉快，同一組合一年後既定了現場演奏此曲，也計畫錄製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在答應演出前，齊瑪曼再三和樂團確認，確保他有三次樂團排練。「無論團員技術再好，還是有許多細節需要琢磨。我聽了很多錄音，幾乎每個錄音都能找出十個以上的錯誤。我想大家一同努力才可能確保演奏精確，並盡可能符合作曲家的要求。」就鋼琴技巧而言，齊瑪曼當然十拿九穩，但為了整體表現，他仍要求三次樂團排練，以表現好所有細節。
怎知，一年後當齊瑪曼已經出現在排練室，樂團竟告訴他只能給予兩次排練，無論如何不願「浪費」時間多排。「那不過是一首二十分鐘左右的協奏曲，不需要三次排練；況且去年都已經合作錄音過，沒問題的。」
排練少 寧取消公演
聽到如此回覆，出乎意料，齊瑪曼直接取消音樂會！他不但取消這場演出，連錄音計畫也一起更動。最後他和布列茲在一九九六年才與倫敦交響樂團錄製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唱片發行也因此大幅延後。
齊瑪曼難搞嗎？這位名家耍大牌嗎？任何認識齊瑪曼的人都知道，他比誰都謙虛自持，比誰都能將心比心。但為何他寧可和樂團翻臉，自此絕足克里夫蘭，也不願為欠他的那一次排練妥協？
「因為他們心中沒有音樂，而我不能和對音樂沒有心、沒有熱情的人演奏。」齊瑪曼如此回答。
「有時我和熟識的樂團合作，聽到團員一些音符正確卻沒有情感的演奏，我都有一種被朋友背叛的感覺，如果他們能這樣對待莫札特，他們又會如何對我？」對莫札特權威列文（Robert Levin）而言，虛應故事的演奏不僅缺乏音樂專業，更是切身之痛。當音樂家只看工時工資，卻不反思自己演奏目的與職業性質，結果即是令人可嘆的「異化」，音樂天分只造就了樂匠。
聽到如此回覆，出乎意料，齊瑪曼直接取消音樂會！他不但取消這場演出，連錄音計畫也一起更動。最後他和布列茲在一九九六年才與倫敦交響樂團錄製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唱片發行也因此大幅延後。
齊瑪曼難搞嗎？這位名家耍大牌嗎？任何認識齊瑪曼的人都知道，他比誰都謙虛自持，比誰都能將心比心。但為何他寧可和樂團翻臉，自此絕足克里夫蘭，也不願為欠他的那一次排練妥協？
「因為他們心中沒有音樂，而我不能和對音樂沒有心、沒有熱情的人演奏。」齊瑪曼如此回答。
「有時我和熟識的樂團合作，聽到團員一些音符正確卻沒有情感的演奏，我都有一種被朋友背叛的感覺，如果他們能這樣對待莫札特，他們又會如何對我？」對莫札特權威列文（Robert Levin）而言，虛應故事的演奏不僅缺乏音樂專業，更是切身之痛。當音樂家只看工時工資，卻不反思自己演奏目的與職業性質，結果即是令人可嘆的「異化」，音樂天分只造就了樂匠。
當年若非塞爾對克里夫蘭樂團嚴加調教，萊納對芝加哥交響樂團勤於訓練，這兩個樂團又何以成為世界頂尖？但這樣的故事今日已不復見。追求卓越總需辛勤汗水，好逸惡勞卻是人之常情。知道馬捷爾（Lorin Maazel）如何獲選為紐約愛樂音樂總監？在樂團投票前，他和紐愛排定演出布魯克納〈第六號交響曲〉。「這真是太完美了！不用其他排練了，大家音樂會見吧！」第一次彩排後，老謀深算的馬捷爾竟史無前例地放樂團大假，團員樂得輕鬆之餘，也聽出絃外之音。這個迷湯雖沖淡了音樂會品質，卻確保馬捷爾的當選，以及日後紐約愛樂江河日下的演奏水準。
在藝術面前，惟有踏實認真才可能獲得成就。很長一段日子以來，社會上充滿夜郎自大的語言和故步自封的誇耀——我們當然有讓世界驚豔的成就，但讚美不該出於自己。台灣已沒有本錢停滯，面對新局，我們是否能有足夠的決心與毅力，不畏艱苦，在全球化的國際格局中反求諸己，奮發圖強？
爭一時或爭千秋，答案就在你我手裡。
在藝術面前，惟有踏實認真才可能獲得成就。很長一段日子以來，社會上充滿夜郎自大的語言和故步自封的誇耀——我們當然有讓世界驚豔的成就，但讚美不該出於自己。台灣已沒有本錢停滯，面對新局，我們是否能有足夠的決心與毅力，不畏艱苦，在全球化的國際格局中反求諸己，奮發圖強？
爭一時或爭千秋，答案就在你我手裡。
焦元溥
一九七八年生於台北市。台大政治系學士，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
一九七八年生於台北市。台大政治系學士，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
十五歲開始發表樂評，大學時差一點改學指揮。近年來遍訪國際知名音樂家，勤於筆耕，嘗試多樣貌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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