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幸福，求之不可得，得到之後，必須小心放在心口，不能輕易說破。今年八十一歲的作家陳之藩和妻子童元方，兩人像「太陽依偎在阿爾卑斯積雪的山坳，彷彿火焰摩挲著冰雪。」這樣溫柔又激烈地相待。暮年之愛，錯過了春花，但一樣可以欣賞楓紅，「花少不愁沒顏色，我把樹葉都染紅」。
感謝的人太多了，就感謝天罷。」「專家還不是訓練有素的狗；民主，還不是一群會投票的驢。」這些文句，已變成好幾世代共同的記憶；直到今天，陳之藩的散文，仍是兩岸三地中學生必讀的經典。
二○○六年十二月中，長居香港的陳之藩和妻子童元方，風塵僕僕來台，接受元智大學頒發的第一屆「桂冠文學獎」，並在校園裡親植一株桂冠樹，作為永久的紀念。
領完獎隔兩天，他們發表公開演講，任教於香港中大的童元方用學者角度，一一解析陳之藩散文的特色，最後並用清亮的嗓音朗誦他翻譯的雪萊的詩（印度小夜曲），「我從夢見你的夢裡醒來，在一沁涼無比的晚上，地面拂過微風，天際閃著星光，我從夢見你的夢裡醒來……」
她那女性抑揚頓挫的聲韻，征服全場聽眾，大家全陶醉在長長的詩句裡。讀完後，靜默了三秒鐘，才忽然爆出掌聲。
接著，陳之藩衝上台，第一件事，便在眾目之下親吻童元方的臉頰。對於大作家突如其來瘋狂示愛的舉動，全場先是一陣驚訝，繼而呼喊、鼓掌。
童元方遇上陳之藩 有了他，她重回十六歲少女情懷
文學的魅力是奇特的，當投影片打出陳之藩散文的段落句子時，講者和聽者都掉到回憶裡，和自己年少的時光相遇。
童元方回憶自己十六歲時一個人從屏東來台北念北一女，爸媽生了重病，她老覺得自己孤單無依，初讀陳之藩（寂寞的畫廊）中「每個人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的句子，眼淚忍不住就掉下來。沒想到這顆文學種子，會在間隔三十多年後開花結果。
她雖已近中年，又是大學副教授，但說話仍有股年少英氣，特別是提到往事時，便不自覺揚起輕輕的尾韻，彷彿時光倒流，重回少女時對作家的孺慕之情，她總以崇敬的口吻，稱呼陳之藩為「陳先生」。
陳之藩回憶起劍橋，整個人飄起來似的，興致昂揚地回到劍河裡尋覓年輕的倒影。幾次，陳之藩思緒接不上，忘了講到何處，便問身邊的妻子「噯，我講到哪裡啦？」童元方便像個活字典似的，立刻提醒。
陳之藩樂了，又再次公然對全場觀眾說：「她這麼好，你們說我怎能不追她呢！」全場又是一片笑聲。陳之藩遇上童元方，好像陽光遇到三稜鏡，瞬間就把隱藏在白光裡的彩虹，一下子全給釋放出來。
演講隔天，我們來到他們下榻的飯店訪問。冬天的早晨，台北街頭讓人感到蕭瑟。坐在房間沙發上，陳之藩回頭細想，自己能有今天，除了要謝天，還必須感謝胡適。
五○年初，陳之藩還是剛由大陸逃難來台的窮學生，胡適從美回台，見他沒錢出國，便用平信寄了一張二千四百元的支票給他出國留學。到美國後，他拚命打工賺錢，先還了出國保證金二千元，其後二年攢錢攢了很久，才還剩下四百元。當時，胡適卻說：「我借出的錢，從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
胡適去世近十年後，陳之藩在英國劍橋拿到博士當天，想到胡適若還活著也是八十一歲，「他會比我自己還高興的。」他獨自流了一個下午的淚。
陳之藩今年也是八十一歲，年紀大了，總有些毛病，他動過白內障手術的眼睛，眼角看來總是潮溼一片，他也不管它。想到胡適，他原本沙啞的嗓音，卻微微激動起來，「胡先生，當面從來沒有誇過我啊，但逢人便說我的中英文都好，其實我的英文哪裡好……。」他不往下說，但卻嘆了一口氣。
陳之藩的作品不算多，四十多年來，只寫了薄薄七本，但他的文學在人間流傳，彷彿胡適給的「利息」永在人間。
童元方景仰陳之藩 他是從中國傳統長出來的一棵秀麗的樹……
陳之藩說：「現在年輕人中文不好，傳統的東西都沒了，遺產沒有了，西洋也沒有學好，只好自己發明火星文，滿足發洩的快樂，它就像沼澤的小水道，亂流，流到最後就變成一條河了。」
擔不擔憂？陳之藩沒有正面回答，但卻舉了二十世紀劍橋大學哲學系教授維根斯坦的看法，解釋傳統的重要：「語言啊，就像倫敦這類大都市的房子，不能像軍營，方方正正的，有剛倒，有剛起，有皇宮有飛機場。文學也是這樣，有老房子，也有新房子，混著才美麗。」
而陳之藩散文奧妙處就在古今兼容、才思與幽情並列、科學與文學交融，「文字是遺產，我的文章，就是有亭台、閣樓、大觀園，有高樓和飛機場。什麼都有，所以我常說自己是雜家，中國傳統要，西洋也要，但看起來很美麗。」
童元方研究陳的文章，驚奇發現裡面有很多舊體詩的影子，尤其他偏好「對稱」，注重排比對偶，有如駢文，讀來印象深刻，音韻動聽。她總結說：「他是從中國傳統中長出來的一棵樹，一棵很秀麗的樹。」
但這樹，長得秀麗，代價卻是內心的斑斑淚跡，他的作品都是「在寂寞的環境裡，寂寞地寫成的。」陳之藩深知一位創作者「叩寂寞以求音」的苦楚，寫下「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與寂寞的沙石相摩，蚌的夢想是一團圓潤的回映八荒的珠光」。
這顆珠光，現在依舊綻放動人的光澤。
陳之藩戀上童元方 他灌溉了她心中死去的種子，愛情甦醒了
「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王藍在《藍與黑》開宗明義說的這句話，對陳之藩和他的妻子童元方，恰好不能成立。因為他們兩人第二次的愛戀，才找到幸福。
他們兩人愛情長跑了近二十年，終於在○二年四月結婚。他們兩人相差三十多歲，卻各自在人生路上繞了一大圈之後，才在波士頓相遇相戀。
陳之藩回憶說，那時他在波士頓大學教書，下課後鄰校MIT和哈佛的男生全把他們班上女生約走了，他忽然覺然很悽然。「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上大學抗戰嘛，很苦，也沒女生，二千多人只有三位女生，我搶不上，也無從追起，於是我老想恢復大學生活，追女生的滋味。」
於是他追到哈佛，等著下課的童元方，鐘聲響了，陳之藩隔著一堆黃髮學生，遠遠大叫「童元方」、「童元方」。他當場拉長嗓音又叫起來，「很過癮，哈哈哈。」
童元方接口說：「誰啊？怎麼有人叫我中文名字，我就轉頭一看，原來是他在叫我。」陳之藩這一喊，埋在她心裡原本已死去的種子，也甦醒了。陳之藩笑著說：「遇到她，真的太幸運了，重新追女生，呵，喜歡得不得了，好像初戀！」
童元方說：「我常想到毛骨悚然，因為我們年齡有段差距，沒遇上就錯過了一生，但真的遇到又……，就說到這裡，其他不必問，」她解釋，《聊齋》中書生與狐仙相戀，狐仙夜半來天明去，惟一條件就是不能對外人提起，如此兩人過了三年後，書生太幸福了，忍不住對人講，結果狐仙就沒有再出現。「這要把握很準很難，你多說兩句，就好像把它說賤了，變成不是真的。」
這是童元方的苦惱，只是她變成書生，她怕別人不能理解她的幸福，但又得壓抑自己不能說得太過。
陳之藩依賴童元方 最愛和她聊天，聽她為他讀書、讀報紙
陳之藩最愛和童元方聊天，如果談的時間不夠，他便會很懊惱。雖然陳之藩可以自己讀，但他卻喜歡聽童元方為他讀書、讀報紙，童說：「我懷疑他有特別愛用耳朵的需要。」
陳之藩堅持家裡不請傭人，生活全由童元方打理，在陳離開的片刻，童元方壓低聲音說：「因為請了傭人，他就覺得自己老了，絕不能在他前面提『這個字』，他老看見我，看不到自己，忘了自己年紀，人不能太殘忍。」
童元方小心翼翼護衛著他，像她翻譯的《愛因斯坦的夢》中的句子「太陽依偎在阿爾卑斯積雪的山坳，彷彿火焰摩挲著冰雪。」這樣溫柔又激烈地愛著他。
暮年之愛，當然不若年輕揮灑，但春花的盛景即使不再，至少還有楓紅，足以媲美。童元方對陳之藩的體貼入微，為他的生活增添歡聲笑語，就像童歌裡唱的「花少不愁沒顏色，我把樹葉都染紅」。
訪問完畢，陳之藩和童元方兩人牽手，準備一起吃中飯。走出旅館大門，久違的冬陽來得正好。他們緩步行走，逐漸融入陽光中的雙重背影，在這喧擾的時代，竟帶點永恆的意味。
█陳之藩
出生：1925年
現職：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學歷：英國劍橋大學哲學博士、美國賓州大學科學碩士、北洋大學電機系學士
經歷：波士頓大學研究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休士頓大學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副研究員
著作：《系統導論》、《人工智慧語言》等專書兩冊；《旅美小簡》、《在春風裡》、《劍河倒影》、《一星如月》、《時空之海》、《散步》等
█童元方
現職：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學歷：哈佛大學博士、奧立岡大學藝術史碩士、台灣大學中文系
著作：《一樣花開》、《水流花靜》，譯有《愛因斯坦的夢》
.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