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早上,施明德號召的「倒扁」行動,原住民歌手胡德夫現身了。他一生都在抵抗,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歌,關鍵時刻從不缺席。他曾是台灣最受歡迎的鋼琴酒吧歌王、推動風起雲湧的民歌運動、領導激烈的原住民抗爭……他曾走過死蔭幽谷,在病痛與生活重壓下,一度想要結束生命,他跪地哭喊:「沒有歌,那我就算是死了!帶我回去唱歌!」心裡沒有旋律的人,是無法唱歌的。是歌,救了他。胡德夫回來了,靈魂湧現的顫動,讓他的歌聲更美麗。
汗水在他褐色皮膚上發亮,他搖晃身軀,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唱和,喇叭發出隆隆共鳴,一波波洶湧的歌聲,遼闊如太平洋,把人緩緩托起、飄浮、激盪。
他像嬰兒般肥胖的雙手,輕快地在琴鍵挪移。周末夜,他在石碇深山一家餐廳演出,不顧門外滿天星斗,閉著眼,一首接一首,渾然未覺地唱了兩個多小時。彷彿人生再也沒有比歌唱能帶給他更多的快樂、更多的美。
同樣這一身黑衣,在同一天早上,他才頂著炙烈的太陽,現身二二八公園,參與施明德推動的「百萬人民倒扁行動」,唱出了久違的(老鼓手)、(補破網),他這身老骨頭變硬了,背脊挺直了,他知道這是應該站出來的時候了。
他一生都在抵抗,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歌。七○年代,他在哥倫比亞大使館附設咖啡廳,演唱西洋歌曲。後來在民歌健將李雙澤的激勵下,大聲唱出爸爸傳給他的卑南歌曲(美麗的稻穗),轟動藝文界,還開了個人演唱會,開啟台灣前所未有的民歌運動。
心裡沒有旋律的人,是無法唱歌的。他心裡的旋律藏在鄉愁裡,胡德夫是大武山的子民。他父親來自綠色隧道附近的卑南部落,母親是排灣族,他在新港出生,在太麻里山谷度過牛背上的童年。
初識白色恐怖 痛恨穿中山裝的人
在那個「原住民」還被稱作「山胞」的年代,胡德夫目睹一件事,從此徹底改變了他。他同村裡,兩位年長的玩伴,只因為看了「真平四郎」漫畫,學漫畫書裡「看鏢」、「皇上」、「殺殺殺」幾個字,寫在學校蔣公銅像下,竟被開吉普車的特務捉走,從此音訊不明。
這些漫畫是胡德夫買來的,兩位大哥哥被捉走,胡德夫一輩子都內疚,連哭了三天,「他們竟連十三、四歲的小孩都不放過,我一輩子討厭穿中山裝的人。」
小學畢業,胡德夫在眼盲大哥的帶領下,一路赤腳從嘉蘭部落走到高雄,搭夜車北上,來到淡江中學,「成為獨自單飛的小雛鷹」。他哥哥早年患了腦膜炎,在黑暗世界聽到福音,開了心眼,於是一心一意要胡德夫進神學院,做傳道人。但中學時代,胡德夫寄情於橄欖球,渾身精壯如蠻牛,卻打下一身暗傷,也離傳道之路越來越遠。
考入台大,胡德夫大二下學期受「重震盪後遺症」(即癲癇症)所苦,有時口吐白沫倒在路邊抽搐,隨身得帶著藥片。後來因為擔任旅北同鄉會會長,和教官起衝突,中輟學業,晚上在夜總會表演,白天在工地綁鋼筋,認識了來自台灣各地的原住民。
「那時一批批原住民湧入都市,各地都有『番仔寮』,他們到最遠的海洋,最高的鷹架甚至最深的地底工作……,我們的女孩被賣到私娼做雛妓……」胡德夫越說越沉重,頓了頓說:「其實,後來唱歌出了名,我可以輕輕掉過頭去,自己過得很好,很多人勸我,『唉呀!你不要管,只要賺錢就好了。』」
但是他不能,胡德夫早年有一次婚姻,因為他的漢人妻子怕小孩被烙印「平地山胞」四個字,兩年沒報戶口。「我從朋友那裡一聽到,沒有協商,空白離婚書一丟,當天就走,七年的戀愛算是白費了。」
平地山胞烙印 痛失第一段的感情
他沒想到自己最愛的人,竟然傷他最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想到原住民正名的問題。」
一九八四年的海山煤礦災變,又讓他的血液沸騰起來,「爆炸案裡九九%都是原住民,我去扛屍體,礦工的孩子說,我爸叫『黑白人』,早上下坑時是白白的,晚上回家全身是黑黑的。可是,這次爆炸連身體都焦掉了,那個黑是洗不掉的。」
後來,胡德夫在殯儀館,看見工人拿水管沖洗,順道用腳踹屍體,他心頭一陣痛楚,回家吃不下飯,三十分鐘寫出了(為什麼)這首歌。他籌組原權會,在蘭嶼核廢料、吳鳳銅像、東埔挖墳事件中,無役不與。那幾年,他矮壯的身軀每每在集會裡,用積壓的憤怒吶喊地唱著「為什麼?走不回自己踏出的路,找不到留在家鄉的門」,聽來格外撕裂人心。
他沒有忘記那兩位政治冤獄的哥哥,他在黨外活動,找到兩位哥哥下落,去牢裡看他們,「我再見到他們時,已經是十八年之後了,他們每天洗衣服、服勞役到去世,人生被漫畫裡幾個可笑的字給毀了。」胡德夫幾乎要罵出嘴了,他仰起臉,瞪視著天花板。
投身平權運動 飽嘗骨肉分離憾事
他投身運動期間,生活靠第二任音樂家妻子支持,但是婚姻維持了九年,兩人又離婚,留下兩個兒子。有近乎十年,胡德夫好像完全消音了,他身心俱疲,年輕時打橄欖球留下創傷後遺症,身體裡彷彿長出一株仙人掌,全身大大小小骨刺日日夜夜折磨他,「那七年是我身心最慘的時候,風一吹,我就痠痛,誰都不能碰我,一碰我,一拳就揮過去,我整個神經都被痛掌控住,幾近癱瘓。」
連醫生都沒辦法,胡德夫也放棄自己。他向在林班工作的朋友騙來炸藥綁在身上,想連這身病痛一起炸掉,朋友點燃引信,發現他沒有跑開,上前大喊:「大哥啊,大哥啊,你不能這樣……。」火被擰熄了,胡德夫止不住眼淚。
他把兩個孩子送回台東,連跟朋友借買機票錢都遭到羞辱,他原想衣錦還鄉,哪知是這般光景。他低頭回想,「八十幾歲的媽媽到機場接我,我把孩子交給她,我說,媽媽我十一歲離開你,我沒想到是這樣子回來,媽媽……」他說不下去,沙啞喉頭顫動著,不忍老媽媽辛苦照顧稚齡的孩子,胡德夫背著媽媽,偷偷將兩個兒子送到孤兒院。
他站在樟樹下,眼看孩子走進去,滿眼懊悔的淚。「我眼看兩兄弟手牽手走進去,以前我跟哥哥牽手走到台北,那是無窮的希望,我讓兩兄弟牽手進去,像是埋葬了他們。」
他想到整個部落,沒有人像他餵養不起自己的孩子,他怕兩兄弟自此不會回家了,忍不住羞愧、慟哭,「我跪下來,祈求上帝,心裡沒有歌,那我就算死了,沒什麼好留戀的。」
重新回去唱歌 遲暮之年的幸福
他在樹下跪哭到夜晚,那天是中秋,又圓又亮的月光照了一地白,家碎了,他孑然一身,向上帝禱告:「帶我回去唱歌,帶我回去唱歌,唱了歌把孩子接回來。」
中秋隔天,一位久未見面的老友打電話邀他北上錄兩首歌。胡德夫也自創一套對症下藥的方法,洗冷水、在熱沙裡滾,躺在大石頭伸展,努力把骨刺甩掉,「我原本用四腳助步器行走,後來用兩支枴杖,最後把枴杖丟到河裡,重新站起來。」
一九九六年,他內心翻騰重新站回麥克風前,胡德夫心裡很害怕,唱了第一句,忍不住轉過頭去拭淚,後來哽咽鼻塞,根本沒法唱。「想不到,我還能回來唱歌。」
去年,他出版了三十年來首張專輯《匆匆》,其實他之前曾將這些歌開給其他唱片公司,他們一首都不要,要胡德夫改寫通俗情歌,「他們認為這樣的音樂語言,從沒有在唱片裡出現過,沒有音樂價值。」沒想到,這張唱片卻帶給他極大的回響,除得到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最佳專輯」兩項大獎,唱片賣了兩萬多張,他也與兒子重聚。
最近,他還獲得廣州「全球華語音樂傳媒大賞」的「最佳國語男歌手」、「最佳民謠藝人」兩項大獎。胡德夫沒有在大陸發行唱片,但廣州、北京的歌迷,擠爆他的表演會場,每一首歌到最後都意外變成全場大合唱。
五年前,胡德夫在中部部落協助九二一地震重建工作時,遇到了他現任的妻子瑪莉,成為他潦倒苦難中最好的支柱。他太太原本是南投的布農族,和一溪之隔的卑南族曾是千年世仇,兩族交戰,拿著戰利品-頭顱在「洗首溪」裡清洗。胡德夫跟年紀相差一截的妻子,是兩族和解的新結局。
窮人有窮人的浪漫,胡德夫帶著妻子一塊錢一塊錢過日子,享有人生遲暮之年的幸福。演唱後,瑪莉遞過手帕給唱得滿頭大汗的胡德夫擦汗,甜蜜地說:「我希望他能永遠唱下去,唱到八十歲。」
現在胡德夫心裡有滿滿的歌,等待他來唱。一聽到這句話,他用肥胖的手指胡亂刮著眼角,那是他苦澀的男兒淚。
胡德夫
1962 年就讀淡江中學
1970 年台大外文系肄業
1972 年與李雙澤推動「唱自己的歌」運動
1982 年加入「黨外作家編輯聯誼會」
1984 年創立「台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任會長
1997 年加入「飛魚雲豹音樂工團」
2005 年首張個人專輯《匆匆》獲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最佳專輯」兩項大獎。
2006 年獲得全球華語音樂傳媒大賞「最佳國語男歌手」「最佳民謠藝人」兩項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