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前,傳來陣陣朗誦英文的聲音:「Mary has many friends……」。遠遠乍聽,這個英文像水龍頭的流水那般順暢,不僅沒有腔調,各種細微的轉音都清楚分明,讓人驚異在這偏遠小村落,怎來外國人講話?走近前,才發現原來是個臉廓分明的太魯閣族小女孩。
勤奮練習加天分 窮孩子成為全國英文冠軍
她家方圓幾十公里內,最多的動物就是乳牛,在這樣的窮鄉僻壤,不要說看不到英語補習班,其他教育資源更是奇缺。但自從國小五年級接觸英文以後,雨婷就深深為英文著迷,國小六年級時,她在一齣話劇演一棵即將被砍伐的老樹,她用英語哀求說:「不要砍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只剩樹榦了。」
她入戲很深,說著說著便真哭出來了,不僅感動自己,也感動了評審。這次話劇,她拿到全縣國小英語話劇優等獎。之後,她又卻憑著勤奮練習,以及原住民特殊的語言敏感度,超越很多每天上英文補習班的小朋友,擊敗全國各學校好手,拿下全國國小英語朗誦優等獎。
三年前,雨婷的家還在緊鄰河谷的破屋裡,一次颱風,秀姑巒溪溪水暴漲,淹過她們家,她們一家四口只好住進雞寮。後來才在隔壁地勢高一點的空地蓋了鐵皮屋,成為他們一家四口棲身所在。
七月的炙陽鎮日烤著鐵皮屋,風很燥,即使屋頂灑水器不斷噴水,但屋裡溫度仍是相當高,讓汗像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曾媽媽搬來兩把電扇,吹出的風更熱。
客廳裡兩張舊書桌,是撿回來的,但雨婷夏天幾乎都趴在地上做功課,她說:「因為地板比較涼。」沒想到也因此趴出她的好成績。她從小到大,在書法、舞蹈、國語文及網頁製作各方面都有很好的表現,共拿過一百多張獎狀,小小的客廳地板根本就鋪不下。
過去四年來,雨婷都受家扶的幫助,上了國中依然保持在班上前十名,「只有考上公立學校,媽媽將來才能輕鬆。」她收起一大疊獎狀,靦腆地說:「這是一種肯定自己的感覺。」
努力尋求肯定 人生除了上進別無它途
她從小便渴望肯定,她因為早熟懂事,很早就敏感察覺自己前面的道路,除了努力,她的人生別無他途。
自從懂事以來,她就知道爸爸耳朵不好,曾先生年輕時在高雄當鐵路臨時工,開隧道時一不注意被火藥炸聾耳朵,人生也大受影響。
雨婷說:「小時候都沒印象和爸爸講話,現在大了,每次要和爸爸講話,都要像音樂會的指揮家一樣比手畫腳,爸爸才能勉強猜到我的意思。」
有時候講了半天,爸爸聽不懂,雨婷只好喪氣說「算了」,爸爸一急就提高音調尖叫「你到底要講什麼啦!」久而久之,全家要嘛不講話,要嘛就得提高音量溝通。
父親耳疾又體弱 家計靠母親一肩扛起
曾先生的眼神,深邃而陰沉,我們來採訪,他也流露出很想了解的神情,他像是活在默片般的無聲世界裡,被迫與我們隔離在另一個世界。
因為聽不到,曾先生個性內縮,朋友很少,常常一個人靜靜做事,他靠「自學」讀脣語和家人溝通。我們採訪時,他露一下臉後便躲在屋後整理玉米。
因為有耳疾,年輕時又患過肺結核,冬天常犯哮喘,曾先生無法繼續工作。有一次,村人採收柚子,好心找他當貨車司機,結果人家正要把柚子倒進車櫃裡,他就噗噗把車先開走,結果柚子撒了一地,老闆蹲在地上一邊撿一邊罵,他又猛地倒退,差一點把老闆撞死。老闆「驚到」,立刻把他辭頭路,「從此他怕人笑,更不敢外出工作。」
自然,持家的重擔就落在曾媽媽的肩膀上了,雨婷還小時,她一手牽她,一肩背弟弟,走十幾公里山路,幫林班工人煮飯,一天只賺幾百元工錢。還曾遠到台北縣鶯歌,每天在建築工地綁鐵絲,「反正哪裡有錢賺,我就要去!」
現在,曾媽媽每天三點半就得起床,到附近的瑞穗牧場清理牛舍,擠牛奶,沒有假日,更沒有過年。人可以休假,但乳牛的奶可是不會等人的,她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工作,爽朗自嘲說:「你們過年穿新衣,我過年穿雨鞋。」
母親微薄的薪水,持家不易,雨婷每年都跟父親到深山上幫父親採劍筍,小學三、四年級時,她就跟弟弟兩人在河道旁的稻田,幫忙插秧,雨婷說:「冬天也得下田,冷冰冰的田水凍得我一直發抖。」
看見媽媽每天工作兩班,每到下午四點媽媽要上工時,雨婷便換下學校制服,挽起袖子,拿起工具幫忙媽媽消毒乳牛乳頭。她說:「一次幫忙擠牛奶,大便像炸彈一樣炸下來,濺得我整身都是。」她呵呵笑出來。
長年的勞動,曾媽媽有一雙粗壯的手臂,她不擔心自己一身爛衣,蓬頭垢面,反而露出笑容說:「我最大期望在孩子,我們怎麼苦沒關係,有人說我老也沒關係,兒女好就好了。」
成為母親的驕傲 也希望父親可以聽到
晚上下了工,曾媽媽還和雨婷一起做「晚課」,她只有國小畢業,英文一字不識;但為了鼓勵雨婷,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充當雨婷的測驗老師。她手拿課本念出一個中文詞彙,雨婷便將英文拼在紙上。
有時候,遇到連媽媽都看不懂的國字時,她便回頭問女兒,「每次看到女兒會我不會的語言,我就覺得很驕傲!」往往女兒做功課做到深夜,她怕女兒害怕,就地睡在客廳陪她。
有時候,曾先生站在一旁,看著母女張著嘴巴,說說笑笑,也很想參與。雨婷說:「有時候,爸爸靠過來,摸摸我的肩膀,好像是鼓勵我,他站在旁邊聽,一副很想聽懂的樣子。」
雨婷想起她之前讀過美國作家海倫.凱勒故事(假如給我三天的光明),天生眼盲的美國作家海倫.凱勒藉由觸覺,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她想著,如果有三天光明,她便可以讚歎大千世界。
雨婷始終無法想像那是一個怎樣的黑暗,她學著海倫.凱勒用毛巾蒙住眼睛走路,體會那種見不到光明的恐懼,「我很不安心,走一走就怕跌倒。」
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父親聽不見的世界,有時候,耳聾的父親會怯生生問:「你在念什麼?」雨婷會用英文回答說:「I am studying English.」她爸爸依然露出不解的神情。雨婷低頭囁嚅地說:「我英文好,要是爸爸也能聽懂就好了。」
鴨寮前的破柴堆,是她一個人苦讀的角落,書本裡,她聽得見寂靜內心深處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