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一種超現實的經驗,書本帶我們去沒去過的地方、體驗沒有體驗過的生活、理解尚未開始思考的思想,就好像在還沒有開始戀愛以前,我們已經在戀愛小說中談過無數次的戀愛。閱讀也給我們一種理解以及回憶經驗的場域,我們經驗的事往往是經過了閱讀才得到註解,這些經驗也才轉化成值得回憶的片段、匯入我們生命的洪流,閱讀編織、網住、歸類我們生存當中原本不連貫的意義。
Therefore, a book with a view is just like a room with a view。
正如林懷民所說的,邱坤良的《 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寫的是「在地人的鄉愁」,具體書寫屬於他們(以及我)那一代人的鄉愁。但是他描繪許多人、事、地、行業、藝師精神的興亡史,細膩動人之處,即令不屬於他那世代的人,沒有在漁港長大、不曾看過脫衣舞、布袋戲的人,都會被這樣的鄉愁圍攏。那麼,邱坤良究竟寫出了人們什麼樣的鄉愁?
我想,這是一種渴望延續性的鄉愁。
《 南方澳大戲院》不只是喚醒了某些世代的特定回憶,它也在召喚著我們每一個希望享有延續與傳承的心靈。為什麼渴望延續性?
一位法國民族主義者說過:「 我們會衰亡,但是,至少法蘭西會活很久。」這句話多少說出了人會依戀一些超越我們短暫生命的事物,即使那些不把這樣的希望寄託在民族主義的人,也都寄託在那些會比我們活得更久的文明、文化,以及春去秋又來的各種節慶與儀式上。也就是說,儘管我們自己不是永恆的,但是知道我們生活周遭,有些事物會是永恆的,這種認知某種程度地抹去我們生存的焦慮,肯定我們活著的價值。
誰說不然?但是誰又能保證這種延續性唾手可得?
在資本、人、商品快速流動的今天,人與人、特定地域以及在地文化的關係變得越來越不固定,延續性毋寧是一種奢侈。
《 南方澳大戲院》敘述那一代人經濟與生活交織不可分的活動時間和空間,但是南方澳最終也不能脫離經濟與生活一分為兩種時間、兩種空間的命運。
邱坤良的一段描述令人深思:「 海冬一年不如一年,年輕人離開家鄉到外地賺食,取而代之的是來自花東的原住民、菲律賓外勞,還有停泊在外海等待機會的大陸漁工……。也許他們生活經驗中沒有媽祖,而媽祖也沒保佑他們吧!這些外來的新漁民行走在港區,黧黑的身影恆常顯露難以言喻的不安定感。」
這使我想起空間規畫學者 John Friedmann 說過的一段名言:「 生活空間和經濟空間注定是衝突的。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以來,經濟的空間一直在摧毀、侵略、支解個人與社群的生活空間。生活空間曾經是生活的舞台,它們通常都有範圍、有地域基礎……而地域是有名稱的。經濟空間則是抽象的、不連續的,一直在改變與轉型。」
一個試圖將經濟與生活韻律揉和的舞台正在急速地衰敗,不論我們曾不曾在南方澳生活,也不論我們是否和邱坤良同屬一個年代,我們都會對這樣的衰敗感到惆悵。
經濟活動與空間的快速重整與變遷,使得那在以前理所當然地會超越我們存在的社會與文明,那比我們的生命更長更久的文化,都極可能在一代之中變換數次。但至少我們在《 南方澳大戲院》中嗅到了某種安定的、持續的生活氣息,那種「 在地性」的傳承,人與人之間的彼此依賴,構成了一個動感的生活舞台。而的確,這個生活的舞台是有名字的,它叫做南方澳,它也叫做台灣。
ps. 我老姊說她真不能理(諒)解,我居然會把一本讀了會笑出淚來的書,寫得那麼感傷,只好在這裡補上一句:這本書真的粉幽默!希望這個註腳能平衡以上讀書心得。(曾嬿芬從事社會學研究工作,現任教於台大社會系)
編按:《 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是由新新聞出版社於一九九九年出版,作者邱坤良為現任國立藝術學院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