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覺得,健保卡上的名字,往往不是真正的病人──每次宇晴來看診時,我都有這種感覺。宇晴從國三開始來我的門診,在這之前,她已在數位同事的門診輾轉過。從小,她在學校的行為問題就多得嚇人,舉凡翻桌、打人、嗆老師,一樣不少。看過宇晴門診的同事警告我,宇晴曾在他的門診跟媽媽吵架到失控,在診間賞了媽媽一巴掌。
「你知道嗎?小孩呼媽媽巴掌的時候,爸爸還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要阻止小孩的意思欸!」同事大搖其頭地表示。所以當我看到宇晴時,實在很難把眼前清秀、沉靜的女孩,與同事口中那個呼媽媽巴掌的女生聯想在一起。
宇晴的爸媽要求先讓孩子單獨進來談。她肩上掛著耳機,態度防備,用最新的iPhone手機看著影片。我詢問她最近心情好不好,她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從孩子身上問不出什麼,我讓她先離開。
接著爸媽閃入診間。媽媽一坐下來,就如同機關槍似的開始抱怨孩子。「成天都跑不見,已經三年級了都沒在讀書,這樣下去怎麼考高中?」媽媽臉色蒼白,眉頭皺得老高,好似這一輩子都是這副表情。宇晴爸爸雙手交抱在胸前,沒事人似的。
「可是宇晴剛剛沒說她有什麼問題欸。所以最近學校有怎麼反映她的狀況嗎?」我試圖澄清。
「她說沒什麼問題?哼!老師都快記過記到把她退學了!從開學到現在沒交過功課,每天不管上課下課都在看手機。」媽媽說著,砲口突然轉向爸爸。「都是你啦,才國中就買最新的手機給她,她要什麼都無限制供應,害她國中就開始手機成癮!」
爸爸仍是神色自若,慢條斯理地解釋:「小孩子課業壓力大,買手機給她,讓她在同學間比較有面子,這樣她也比較交得到朋友,心情可能也會比較好啊!」
媽媽的眉頭更皺,態度更加歇斯底里。「好啊,那你買iPhone給她,錢都花得不手軟,好人都給你當。那這個月的家用費呢?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匯錢進帳戶?」
聽到這裡,連我的眉頭都皺了,連忙打斷他們瀕臨失控的對話。「宇晴媽媽,家用費已經和宇晴的狀況無關了。今天是宇晴來看診,不是你們來做伴侶治療喔。」
見我發話,媽媽就像砲台轉向一樣,開始朝我發難。「不是,醫師你聽我說。當初結婚時就講好,房貸我出,家用他出。房子是登記他的名字,我想說一家人,也就不計較。但是我一定也會買家裡需要的東西、小孩子的東西,可是他每個月都欠錢不還,我所有薪水都用在房貸和家用上,弄到我壓力大到都憂鬱症了,也在看醫生。但他還是常常不拿錢出來,存私房錢,還去投資股票。久而久之,我為家裡一直付出,存款都是零,他已經不知道存了多少錢!」
接著爸爸開始解釋,他把錢拿去投資股票也是為了家裡,女人不懂理財就好好顧家等等……兩人在門診又吵了半小時。就在我已經暈頭轉向,不知道我是誰、我在哪的同時,突然明白了宇晴在家中的「無力感」。才半個小時,我就已經感到極度沮喪。她整天在家聽爸媽永無止境的爭執,不暴躁、憂鬱才怪,也難怪她一逮到機會就要往外跑。
接下來的幾次看診,宇晴的話還是少少的。媽媽總是要求我勸宇晴別一直看手機、要認真讀書,但我認為目前還不是講這些的時候。有次宇晴的臉很臭,看著手機裡的電玩直播,完全不理我。於是我把椅子嚕到她身邊,跟著她一起看。那是一個槍戰遊戲,螢幕裡砰砰砰地一直換武器。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並肩,直到這場直播結束,她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我。
「醫師,你能不能跟我爸媽說,叫他們不要再吵架了?」她語氣平板,但話中有著極度的無奈。
「我會試著和他們說說看。但這需要時間,畢竟他們都吵這麼久了。其實他們每次來我這裡時也都在吵,看他們在這裡吵完,回去是不是比較不會吵。」我搔搔頭,無奈地笑笑。宇晴點點頭,又繼續低頭看手機。
宇晴後來考上了高職,還是三不五時蹺課,和網友約在超商聊天、打電動。每次見面,她的話還是少少的,但至少不排斥來回診,也會自己跟我討論吃藥有沒有效果。而這對爸媽也沒什麼長進:爸爸一味地縱容、寵溺,宇晴一開口,爸爸什麼都買給她,名牌服飾、包包,一擲千金;然後媽媽又不斷地責罵爸爸,孩子就是這樣被寵壞的,接著抱怨爸爸對宇晴的課業和行為不管不問,都讓她扮黑臉。
有一次,宇晴在超商偷了兩包餅乾,他們兩位又在我的門診吵了半小時。爸爸認為孩子還小,賠錢了事就好;媽媽則認定未來成年後,宇晴一定會犯罪,被抓去關。然而,宇晴稍早告訴我的卻是:「那天我肚子餓,但是一下樓就看到爸媽在吵架,所以不想跟他們說話,就直接出門了。我身上沒帶錢,在超商等朋友,朋友又一直不來,我真的太餓了,所以就想說先拿餅乾來吃。」
我把宇晴所說的告訴她爸媽,兩人都愣住了。「所以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們兩位要去做伴侶治療。你們兩個人哪怕只要少吵幾次架,宇晴的狀況可能就會有進步。」我不知道是第幾次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
「我願意去啊,是我先生不願意。」媽媽表示。
「我是也可以陪她去。其實我們以前也去過啊,可是那個健保的都做沒幾次就沒了,外面自費的又很貴。」爸爸說。
「好,你現在說你願意去,那我問你,上次那個自費的為什麼去了一次就沒去?」媽媽詰問道。
「不是,今天有問題的又不是我,自費治療這麼貴,你還要我出錢,我覺得這沒道理。」爸爸反駁。
「醫師你聽到了齁。不是我們不去,是我先生不願意花錢。上次那個治療師說,不然治療費我們一人出一半,他也拒絕。」媽媽攔轎伸冤似的。
「爸爸,你寧可花好幾萬元買手機給宇晴,伴侶治療才2千塊,你卻不要?你要這樣想,這也是為了宇晴好。錢不是花在你們身上,而是花在宇晴的未來。因為你們兩個人溝通好了,孩子的狀況才會進步。」我努力下說詞,希望可以勸動爸爸。雖然同樣的說詞,我應該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在我苦勸之下,爸爸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之後回診時,聽說他們兩人終於一起去做了伴侶治療。宇晴雖然沒講什麼,但是行為確實穩了些,看上去情緒也平和多了。
「我爸媽每天這樣吵死了。其實我已經不太想管他們了,反正我一定要考到離家遠的大學,搬離家裡。」宇晴還是酷酷地表示。
「這樣啊,想考哪裡呢?」我問。
「我想學彩妝,感覺去台北比較好吧,那邊的穿搭、妝髮都走比較前面。」為了考上台北的學校,宇晴最近甚至收了心,開始認真讀書。
「不過,雖然他們還是吵,但這次竟然有持續去治療,我想他們也是有在努力吧。」她有點不甘願地丟下這句話。
「嗯,你有看到爸媽這次的努力喔。」我回應。
「看看吧。如果他們少吵一點,我再考慮上大學以後要不要偶爾回家,哼。」
許多時候,我都覺得孩子的行為與情緒問題反映了家裡大人的狀況,甚至是促成夫妻不得不面對彼此問題的催化劑。然而,讓孩子不得不犧牲自己的身心健康,扮演這個家庭「照妖鏡」的角色,那又是多麼無助而心酸的一件事呢。
作者簡介_謝依婷(兒童青少年精神科專科醫師)
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國立成功大學醫學院行為醫學研究所碩士畢。曾任成大醫院精神部兒童青少年精神科主治醫師,高雄長庚紀念醫院精神科系住院醫師、總醫師,兒童心智科代訓醫師。亦曾擔任衛福部心智障礙者精神醫療服務品質改善計畫雲嘉南區執行醫師。現服務於安平心寬診所。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親愛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