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的彰化，純樸寧靜。清晨，一間老舊的狹窄屋子裡，瘦小的女孩噙著淚，站在父親床頭苦苦哀求：「爸，老師說今天一定要繳錢，不能再拖，拜託你給我，只要5毛錢就好，不然我又會罰跪……」
「明天再說。這幾天生意不好，你哥哥姊姊也還沒繳錢，」父親揮揮手，轉身背向這個小女兒，他的眼鏡鐘錶生意起起落落，一家八口人要養，6個孩子吃飯上學的開支實在太沉重。
這是唐富美哀求父親的第5天，最後她死了心去上學。
第一堂課開始沒多久，老師沉下臉，叫她上講台罰跪。淚水已經決堤，但是7歲的孩子不敢哭出聲，只是不斷啜泣。唐富美回憶：「小學時，對家的印象就是一個字：窮。」
她出生在彰化八卦山下，當時四周還是一片農田。父親為了生計，離開老家到彰化車站租騎樓擺攤，賣鋼筆、鐘錶，克勤克儉，後來租下半家店面做小生意，家人跟著從鄉下搬到市區。一家八口和另一家人同住，14個人擠在店面二樓生活，衛浴、廚房在屋後的簡陋鐵棚，冬天時，寒風穿進半露天的浴室，幾個孩子總是邊洗澡邊發抖。
唐富美彷彿墜入另一個世界，開始經歷生活的現實。她進入車站附近的彰化市民生國小念書，那是一所成立於日治時代的學校，周圍環境已經蓬勃發展，同學、鄰居都穿著光鮮，「而我是鄉下來的窮孩子，學費總是繳不出來，永遠在挨老師的罵。」老師不喜歡唐富美的另一個原因，是嫌她制服不夠乾淨。唐富美坦言，相較於其他同學的潔白鮮亮，「我看起來髒兮兮」。
每個孩子都值得被溫柔對待
為了貼補家計，富有美感的母親接下服裝工廠委託的繡花工作，慢慢的，終於能夠租下一整間房子。二樓臥室一整片榻榻米，白天就是母親的工作室，「我們睡覺時她還在忙，我們起床時她已經在工作，我常常忍不住想：媽媽到底有沒有睡？」在唐富美的記憶裡，媽媽的被褥彷彿從來不曾打開。
媽媽太忙，孩子們必須學著做飯、洗衣，照顧自己，就連最年幼的唐富美也是如此。兩個姊姊唐登美、唐由美記憶中的么妹從小倔強，不肯讓人餵飯，小學制服一定要自己洗，「就是個不服輸、不妥協的孩子。」然而，唐富美再怎麼努力，制服不是洗不乾淨，就是忘了洗，因而經常被老師嫌棄。事隔逾半世紀，姊姊想起那個總是被老師貼標籤的小妹，依然心疼。
家境差、服儀不佳，再加上考試分數不理想、作業成績總是拿丙，罰跪是家常便飯。她成為一個畏縮沒自信的孩子。
「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孤伶伶跪在講台上掉眼淚，」成年後的唐富美回憶。所幸上天沒有忘記這株柔弱的小草，升上3年級，她的求學路上吹來第一道暖風。
3、4年級的班導林玲容是媽媽型的好老師，開學沒多久就到唐家做家庭訪問，了解情況後，全心想幫助這個無助卻有著濃濃學習渴望的女孩。林玲容安排唐富美坐在全班成績最好、家境最佳的女同學旁邊，要求她：「你就學她，把字寫得跟她一樣。」
唐富美一開始很害怕，不停搖頭：「她都是甲上，我哪有可能？」林玲容不斷鼓勵這個羞怯的孩子：「你可以的，試試看。」
唐富美雖沒自信但很聽話，盯著同學的字，她握筆一再苦練，一次寫不好，那就寫3次、5次、10次，到後來不管哪位同學坐在她旁邊，她的字都和那位同學一樣好。2年下來，唐富美的字愈寫愈漂亮，作業簿上大大的「甲上」為她帶來自信，成績快速進步。脫胎換骨的小女孩開始有了好朋友，下課後常有同學找她一起玩。
放學路上，她常和同學繞去「有錢人家」周圍探索。有一次經過一戶人家，看見牆內伸出來的蓮霧樹結實纍纍，幾個小孩忍不住翻牆爬到樹上去摘。沒想到，男主人突然從屋內走到庭院，幾個孩子一哄而散，獨留嚇得臉色發白的唐富美在牆上。然而，牆下的叔叔沒有一句責罵，只拉著她小心翼翼的下來，輕聲叮嚀：「這樣太危險了，以後不要再做。」說完，還塞了幾顆成熟的蓮霧讓她帶回去。
20多年後，當她創辦了四季藝術幼兒園，時常想起這位溫柔的叔叔，「他教會我： 大人對孩子的善意很重要，如何對待犯錯的孩子，會影響他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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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但不放縱的老師
升上5年級的唐富美進入科學實驗班，碰上非常另類的班導王吉尾，學校生活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幾乎每天第一堂的上課鈴聲響起，王吉尾不急著要大家翻開課本，而是打開教室的大門，帶全班去盪鞦韆、吊單槓，興奮的孩子們衝過跑道、跨過大草皮，爬上操場另一頭的巨大地球儀。別班的孩子靜靜坐在教室裡聽課，唯獨這班小女生滿場跑跳，陽光映照著她們身上的汗水，嬉笑聲迴盪在空氣裡，整個校園都是她們的天地。
20分鐘後，玩耍結束，王吉尾帶她們回到教室。當他拿起粉筆，50位孩子已將興奮的心情收拾妥當，打開課本，專注聽講。這是她們和老師的約定。唐富美說，如果上課不認真或有一個同學的考試沒達標，隔天全班就會被取消這段美好時光。
從來不打人也不罵人的王吉尾，教導孩子學會對自己負責，更認清努力用功的意義和價值。
用新心情面對人生
上課之外，王吉尾還帶全班養動植物，水裡的、土裡的都有，交給學生很多責任。教室窗邊有一排水族箱，學生每天觀察實驗、記錄操作，還要定期清洗、換水，是外賓前來教學觀摩的示範。王吉尾還爭取在校園設立小型動物園和魚池，同樣由科學實驗班負責照顧，從小雞、小鴨、小羊、小兔到小魚、水生植物……，忙得不得了。
「別人在室內上課，我們50幾個小女孩，穿著黑色短褲，趴在魚池裡拚命刷洗，給小魚一個清澈乾淨的池塘，」事隔這麼多年後，唐富美還是記憶猶新。
每天的學校生活總在歡欣與認真中開始，這群女孩在動物園和魚池邊學會觀察和記錄、懂得動手實做和動腦研究，也了解如何有效率的合作和分工。王吉尾不只是為唐富美打開學習的新世界，另外一個關鍵影響是，翻轉她曾經的退縮與膽怯。
唐富美的國語咬字和發音不錯，王吉尾要她參加演講社，加強練習，準備參加每學期的演講比賽。她從小內向，一上台就慌，所以非常抗拒。王吉尾卻不死心，每週叫她去練習、每學期比賽指派她代表參賽，即使從來未得名， 他也沒有發出半句責備。面對不斷的挫敗，11歲的小女生起初對老師很氣憤。但慢慢的，她發現自己開始進步，上台前不再心跳加速，演講時也不再發抖結巴，最後，已經能夠四平八穩的完成5分鐘演講。
「講台，再也不是一個只會讓我罰跪啜泣的地方了，」唐富美走出童年陰影，以新的心情面對人生。
作者簡介_邵冰如
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曾任職《聯合晚報》、《聯合報》、美國《世界日報》，著有《從沙龍到聯合國》、《放手讓孩子飛》（合著）、《成為世界相信的力量》（合著）、《成為引領前進的力量》（合著）等書。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出版《成為孩子生命中的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