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母,為何變得這麼難?
人們經常以為教養是個別父母的煩惱。然而,面對不確定的全球化未來、擴大的階級不平等,種種看不見的結構力量與社會界線,正讓當代父母集體感到焦慮與不安。
面對貌似不安全與不確定的未來,當代臺灣父母採取不同的教育與親職策略,試圖保障下一代的安康。弔詭的是,這些保安策略卻經常讓我們感到更不安全。本文為臺大社會系特聘教授、《跨國灰姑娘》作者藍佩嘉對於臺灣教養現況的重要田野報告。
小昆爸的個子瘦小,經年日照曝曬下,皮膚黝黑粗糙。他出身於南部務農家庭,半工半讀取得高職學歷。
他笑說年輕時曾經和一位「富家千金」交往,後因為家世背景懸殊而分開。也許跟這段情傷烙印下的階級傷痕有關,他嘗試跟朋友合夥做貿易生意,不幸慘敗、損失千萬,只得賣掉祖傳田地還債。
之後,他就一直在建築工地工作,先前升格做小包頭,因為近年不景氣,又回來打零工,日薪約1500元,月收入平均3萬多。近40歲時,在朋友介紹下,他和年輕9歲、個子大他一號的太太結婚。
小昆媽國中畢業後,在電子廠做女工,工廠外移歇業後,現在跟爸爸一起在工地做雜工,日薪1000元。兩人努力多年,透過人工受孕,才在爸爸45歲時成功生下一對雙胞胎。
小昆爸幾乎全年無休,從水泥攪拌到拆除都做,早上七點騎機車出門,有時要騎一小時才能到工地,晚歸回家時身上總是沾滿了泥漿與汗水。
他用驕傲的語氣談到自己的工作:「我什麼都會做,我差不多可以蓋一棟房子喔。」但他並不像中產階級父親,樂於將職場技能傳遞給下一代;即便技術工人的所得不輸給低階上班族,他並不期待孩子繼承辛苦又危險的建築工作。
他這樣描述工地生活的風險:「吹風日曬,落雨、又冷,風又大,蠻危險的……我……看好幾次了,人從鷹架上跌下來,躺在地上,好像西瓜破掉一樣。」他用臺語生動地描述工地現場的殘酷風險,隨即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旁邊玩耍的兩個孩子,轉頭跟我說:「我希望他們坐辦公室、電腦打一打。」
描述自己「晚來得子」的小昆爸,特別疼這兩個活潑的兒子,從不打他們。他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在一旁玩電動的小孩:「不管工作有多累,看到這兩隻的笑臉,就夠了。」
小昆則用天真語氣,又帶點現實感地回應:「爸爸辛苦去賺錢,我們開心玩電腦!」
當我問小昆爸他負責孩子哪些照顧工作時,他搔搔頭說:「負責賺錢給他們喔。」媽媽也呼應這樣的說法:「男人都嘛這樣,他認為說反正妳,咱做某的管,所以他很少,他就不會去過問了。他認為說外面錢賺回來,最要緊啦。」
小昆爸顯露一種養家者的家父長自信,但也因為如此,他對於孩子的照顧與管教消極參與,也從不到學校參加班親會等活動。
小昆媽是孩子的主要照顧者。工程空檔時,她會在晨光時間進班協助看顧孩子,也喜歡跟小朋友聊天。
有天她問班長說:「上學期你是第一名喔?那第二名是誰?第三名是誰?第四名是誰?」然後轉頭跟我們嘀咕說:「你看都是念××安親班,我那個小的功課退步,退到二十幾、都快倒數了。那我就想說不行,就給他轉到××去。期末考出來,也有十幾名,成績有進步。」
在期中或期末成績公布之前,她總是緊張地打電話給老師詢問成績,孩子粗心大意、成績退步時,媽媽也會出動「愛的小手」來體罰孩子。她雖不期望孩子名列前茅或一定念大學,仍希望孩子可以透過教育來取得一定程度的階級流動,特別是不要再「做黑手」,認為錢不多、辛苦,又容易「學壞」(抽菸、喝酒)。
當我問到如果孩子將來想要繼承父業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要!不肯,如果他要做工地,我可以叫他去阿姨的公司,當個小弟也好!」
小昆媽在臺北眷村長大,爸爸是老兵,媽媽是電子廠女工,拉拔兄弟姐妹四人長大。小昆媽從小成績不好,國中畢業後就不想再升學,哥哥、妹妹則念到大學畢業。
小昆的阿姨與先生經營公司,由於膝下無子,對小昆兩兄弟視如己出。她不僅提供了有關教育安排的建議(學英文、學游泳),也提供金錢支付小昆兄弟的安親班、英文補習及其他才藝學習費用,並替他們購買電腦、手機、英文CD等較高價的物品。
週末時,媽媽一般會帶兩兄弟去逛離家不遠的夜市、大賣場,幾乎每個月來訪的阿姨,則會開車去花費較多的遊樂園。
因為有阿姨的贊助,相對於一般勞工階級家庭的孩子,小昆兄弟的物資享受相對寬裕,感受不到太多現實的壓力。
生日當天,小昆在學校慶祝時許下這樣的願望:「祝大家、師長平平安安、快快樂樂。」,我笑他:「你沒有祝自己得到什麼玩具噢?」他滿足地說:「我玩具都得到了。」
雖然小昆媽對自己的教養能力缺乏自信,但由於兄弟姊妹多爬升為中產階級,讓她自認為相對於夫家,原生家庭的族群與階級位置比較優越。
她去工地的日子,同住的婆婆會幫忙接送小孩上學、煮晚餐、做家事,但小昆媽批評農村背景的婆婆比較「不懂得衛生」、「沒有審美觀」。基於手足的資源挹注,她對培育孩子的未來發展充滿樂觀的期待,甚至想像孩子出國念書的可能:我們家人這邊的想法都覺得說,嗯,英文很重要。他爸爸這邊就是鄉下人,沒有什麼,他們的思想就是「小孩吃得飽、穿得暖、有乖、念書,安捏就好了。」(臺語)我們這邊就不同,我們娘家這邊希望他,嗯,像他阿姨講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以後讓他們的大學是在國外讀的。因為他阿姨有講說,臺灣的大學讀出來沒有什麼好頭路啦。
英國社會學家威利斯(Paul Willis)有本經典名稱書名是《學做工》(Leaning to Labor),描述出身勞工階級家庭的小夥子,在學校裡反抗權威、拒絕規範、看不起班上的「書呆子」。
一方面,他們受到父親傳承的陽剛工廠文化影響,讓他們得以「看穿」學校教育傳遞的是排斥他們的中產階級價值,並藉此標榜他們的自主性與男性氣概;另一方面,這樣的反學校文化傾向,反而讓他們志願性地成為下一代的體力勞工。
在文憑主義高掛的臺灣社會,勞工階級文化難以建立象徵正當性,從事體力勞動的父母反而多是「怕做工」,視讀書為下一代逃離階級複製、翻轉命運的主要路途。因此,他們對教育的看法主要集中在功課、學歷,以及將來可轉換的就業市場上的價值。
如同我們認識的多數勞工階級家長,小昆媽對老師的評價,主要在於指派功課與作業的分量,有要求「回家背這個、讀那個」的老師就被認為「比較會教」。她也對孩子耳提面命:「你們讀好書,再來就有好收入,如果書念不好啊,永遠賺不了大錢的。」
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難以瞭解「全人學習」在後教改體制中成為重要的學習目標,他們幾乎沒有人聽過大學推甄的制度改變,遑論替孩子規劃有利的相關學習活動、培養不用功課、學歷測量的「隱形能力」。
相對於安親班或補習班,他們認為課外活動或才藝班是昂貴且不必要的支出,也缺乏足夠的資訊或知識來評估課外活動的多樣內容。就算有課外活動安排的家庭,也多偏好英文班、珠算班等與智育學習較相關的活動。
比方說,小昆媽雖然拿到我的名片,還是不太瞭解「教授」、「研究」的意義,後續的訪問中她還是問我論文寫完了沒有、可以畢業了嗎?有天學校發了課外活動傳單給孩子要他們回家給父母看,來接小孩的小昆媽看到「街舞」,不解地說:「學街舞幹嘛?在街上跳舞喔?我不反對啊,老師,那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勞工階級母親的另一個保安策略是透過跨階級的社會資本,來轉換為累孩子的文化資本或人力資本,以促成下一代的階級流動。例如,受過高等教育的親戚可以提供與教育相關的資訊與建議,或協助孩子把戶口遷到比較好的學區。
勞工階級父母在教養孩子時,也經常透過和老師「打好關係」,來進行跨階級的社會資本積累。不同於反抗學校權威的英國小夥子,臺灣的勞工階級家庭子女,相對於中產階級同儕,反而受到父母更多的期待與壓力去順從學校文化與老師的權威。
作者簡介_藍佩嘉
國立臺灣大學社會系特聘教授、亞洲社會比較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為性別、家庭、國際遷移與社會不平等。第一本專書Global Cinderellas: Migrant Domestics and Newly Rich Employers in Taiwan及其改寫而成的《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臺灣新富雇主》,獲得美國社會學會、臺北國際書展、開卷好書、金鼎獎等諸多國內外獎項。第二本專書《養育全球家庭:臺灣與美國的教養、移民與階級》(Raising Global Families: Parenting, Immigration, and Class in Taiwan and the US )於二○一八年由史丹佛大學出版,比較臺灣家庭與在美移民,如何因應全球化與移民挑戰發展出不同的教養策略。
本文摘自春山出版《拚教養:全球化、親職焦慮與不平等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