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歷來百餘位獲獎者中,只有18位女性,韓江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韓國人,也是第一位亞洲女性。
韓文過去被視為「邊緣語言」,在翻譯文學中並不突出,韓江得獎,讓人看見文學領域中的「韓流」,即將迎頭趕上。
10月11日,韓國知名小說家韓勝源在家鄉全羅南道召開一場記者會,85歲的他,著作等身、獲獎無數,面對一屋子媒體從容有序。但他不是這場記者會的主角,因為所有記者好奇的,都是他缺席的女兒,也就是前一晚剛摘下本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韓江。
「她(韓江)告訴我,不想在烏克蘭與中東戰事每天都有人死去的時候慶祝。」老父親在記者會上轉述缺席女兒的說詞,這也吻合前一晚,她獲知喜訊的第一反應——當諾貝爾獎文學委員會致電韓江時,她這天讀了點書、出門散過步,剛與兒子吃完晚飯。電話上的她,情緒節制地表達自己很驚訝。
生活低調 筆力深刻》
每天都有人因戰事死去 不想慶祝
通話暨短訪尾聲,彼端的委員詢問她打算怎麼慶祝,她的回答一如缺席記者會般素樸:「我會和兒子一起喝茶,靜靜地慶祝。」這段通話音檔,完整公布在諾貝爾獎官網,網友留言稱許她謙遜,平靜的語氣就如筆下文字,富有詩意。
西方媒體開始書寫介紹這名黑髮黃皮膚的新科桂冠,《紐約時報》在一篇報導中寫下耐人尋味的評價:「韓江的獲獎被視為舉國最高的文化成就,但她的作品也象徵對其文化的反叛。」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然是石破天驚的消息,但這不是韓江第一次在國際文壇技驚4座。
2016年,她的長篇小說《素食者》就勇奪文壇最權威的國際曼布克獎,擊敗同時入圍的中國作家閻連科與土耳其諾獎得主帕慕克,也是該獎項的亞洲第一人。
《素食者》描寫一名女性因反覆噩夢再也吃不下肉,卻成為旁人眼中特立獨行的異類,故事情節不乏韓國社會習以為常的父權暴力與女性壓抑。
韓江收斂詩意的寫作風格,讓這玉石俱焚的異色故事,多了冷靜控訴的力道與可讀性,也讓她有「韓國卡夫卡」之名,只是角色的變形體不是蟲子,而是植物。
那年,她在受訪時說道:「人性一直是我寫小說的驅動力,我以小說的形式,對人性提問。」在韓江的寫作脈絡中,探究人性中的暴力,一直是她鮮明的動機。
寫作探究 國家暴力》
光州事件倖存的罪惡感 困擾家人
1970年,韓江出生於光州,9歲那年,全家搬到首爾,4個月後就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光州事件」。
- 光州事件:1980年,韓國多處發起反抗全斗煥政權所頒布的戒嚴令,5月18日,光州一帶大規模示威行動遭暴力鎮壓。201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記憶名錄。
「我們搬家純屬偶然,卻也變成一種倖存者的罪惡感,困擾我的家人很長一段時間。」韓江曾在專訪這樣描述。
12歲那年,她無意間看到父親藏在書櫃的一本相簿,收錄了光州事件的鎮壓畫面。年紀尚輕的她,不知如何接收那壓倒性的暴力,心中的提問浮現:「人類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她一直沒忘記當年的震撼,直到44歲,她才在小說《少年來了》寫下這樣的結尾:「我記得當我翻到最後一頁時,看到一張女孩的臉被刺刀深深刺傷並壓碎,我內心深處一個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軟部分悄然破碎了。」
其實她也沒忘記另一張照片:「人們在醫院外排隊,他們只是普通人,離開安全的家,去幫助在事件中受傷的人,儘管相簿裡很可能也記錄了他們的死亡。」
「就這樣,我面臨兩個無法解開的謎題——人類的暴力與人性的大愛,像印章印在我心上。」她說。
《少年來了》就成為她提問與探索的作品,她以韓文寫下自白:「我無法逃避這本小說/我帶著受罰的心情坐在書桌前/如果我不把它寫出來,就到不了任何地方。」
瑞典學院授予韓江諾貝爾文學獎時,評價她的文學是「直面歷史創傷,揭露人類生命脆弱的強烈詩意散文。」然而這直視黑暗的勇氣卻也讓她被黑暗找上麻煩。2015年朴槿惠執政期間,為打擊異議人士列出一份禁止獲得政府補助的黑名單,韓江就是其一。
但對於歷史悲劇與轉型正義的探問仍延續到她最近的小說《永不告別》,以「濟州四三事件」為背景,並獲得法國四大文學獎之一的美第奇獎。
- 濟州43事件:1948年4月3日,起因於一場濟州島的警民衝突,最終爆發成大規模武裝鎮壓;歷時6年餘,死亡人數約3萬人。因時空背景類似,常與台灣228事件相提並論。
「我記得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母愛,滲入皮膚之中,刻骨銘心……,那個時候才知道,愛是多麼可怕的痛苦。」她寫的既是政治受難的傷痕,也是對生命的終極刻畫。
同樣是對生命的反芻,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白》,則讓人窺知她對於脆弱極其敏感的緣起。65篇長短不一的文章,其中包含她那早產的姊姊,韓江描寫母親抱著她念著「不要死,拜託不要死。」兩小時後,姊姊終究度過一生,但在韓江的文字裡永恆活下。
「幼小的動物中最軟弱的動物,像半月糕一樣白嫩又美麗的嬰兒。我在她死掉的地方出生,在那裡成長。」作家振筆,生死皆詩。
韓江從小喜歡唱歌熱愛音樂,她自述,小時候唯一對父母央求過的就是學鋼琴。母親回憶,小韓江曾花10韓元買紙鍵盤自娛,但礙於家境,一直到中學三年級(台灣九年級)才有機會進入鋼琴學校。
▲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消息一出,各地書店即湧現搶購風潮。(圖/Getty)
文學世家 滿門書香》
童年富得只有書 回憶克服瓶頸
她一度抗拒:「中學三年級才去讀,是不是太晚了?更何況我還得準備升學考試。」是父親好說歹說:「就算你不想,也為你爸媽去讀一年吧,不然我會心生怨恨。」才讓她放下彆扭。
韓江的父親韓勝源白天教書,夜裡筆耕寫作,在女兒心中留下「總是很累」的印象。描寫東學農民革命的史詩小說《東學濟》與以尼姑為主角的小說《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是韓勝源早期代表作。
韓江出生後,他在光州成立作家協會,持續推廣文學,父女都曾獲得李相文學獎。韓江的一兄一弟,也都是小說創作者,先生洪勇熙是大學教授兼文學評論家,滿門書香,一八年她與兒子一起經營書店「今日書店」。
儘管國內外獎項彪炳,韓江也曾陷入寫作瓶頸。當她心想「真的不能再寫了嗎?」正好在首爾光化門附近看到一家書店,「裡面堆滿幾千本小說,我的心裡出現了一點小波瀾。」讓她回想起「富得只有書」的童年。
就如她在諾貝爾獎電話訪談中所說:「我是伴隨韓國文學長大的。」她面向書店一面堆滿小說的牆,流下眼淚,「所有書籍都在等待讀者。」
韓國《每日經濟》在諾貝爾文學獎公布的10小時前,恰巧完成對韓江的e-mail專訪。她說:「心臟深處,燃燒著微小火焰的地方,一個產生類似電流的生命的地方,就是我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