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戲棚,不工作的時候,陳淑芳喜歡待在台北市區的租屋處。巨蟹座的她,戲稱自己是「在家座」:「我很宅,只要進家門,就不會再出去。」
「一個人住很好啊!我夏天洗了澡,可以不用穿衣服。浴巾一圍,就坐著看電視,沒有人管。冷氣要開要關,是我自己的事情。」過去數十年,她多數時間與家人同住,直到近年,才終於從各式社會角色中抽身,因此對她而言,獨居不意味著孤苦無依,反而更像是鬆了口氣,回到自我。
住處是一間僅11坪大的套房,隔成一房一廳,被她視為私家重地,平日少讓人進屋,唯獨助理可以。在這裡,她可以完全依隨自己的意思過日子,平時工作帶回的劇本、紀念禮,隨手丟著,不用急著收拾。
房間一隅有簡單的流理台,多年來,她早餐吃得健康清淡,果汁、水煮蛋、地瓜,從來不膩。劇組提供便當,她會將沒動到的白飯打包回家,放進冰箱冷凍庫。要吃時,煮一鍋湯,加入肉與菜,料理成粥或麵,如此一餐便很可口。她平時生活簡省,卻常掏腰包請客,時時照應身旁的人。
(圖片來源: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攝影_KRIS KANG)
順心自得,也反應在對容貌與年歲的心態上。
一名從事醫美工作的朋友曾好意問她:「阿姊,你法令紋太深了,我幫你打2針好不好?」她想也不想,斷然拒絕,並戲謔笑說:「我就是靠這2條在賺錢啊,我演老太婆,當然要有這2條啊!如果沒有這2條就不老了,我不要!」陳淑芳觀察現今演員接戲,有時會做一點微整型,若稍稍太過,即一臉緊繃,讓她幾乎要認不出了。
但她仍是愛漂亮。不上戲的平常日子,她植睫毛,頭髮吹整得有型有款,只是略施脂粉,即雍容亮麗。「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也要漂漂亮亮的走,不要卸妝,要有眉毛。」多年來,她不紋眉,也是為了配合工作,「有時候演年紀很大的人,沒有眉毛,或就這麼一小塊,淡淡的。」若角色更老、更苦,要她卸掉睫毛,甚至取下假牙,她也願意。
戲劇角色和現實人生,她心中自有一道界線,不會混淆。下了戲,「老」這個字放在她身上,既成立,又不成立。
「我不承認年紀大就是老了。」步入耄耋之年,她依舊老神在在,一點不怕。「我現在83歲,都跟人家說是38歲,三八三八,你不覺得我比較三八?因為我覺得再不跟人家三八,不跟人家笑,大家會很怕我,說得獎就這樣子,我會因此沒有朋友。我這一輩的朋友愈來愈少,現在都要找年輕人做朋友。」她一邊說,一邊露出了促狹自嘲的笑容。
陳淑芳不服老,平時過馬路,助理若伸手過來牽她,她俐落一甩:「不要啦!我沒有那麼老!」這幾年拍戲,劇組工作人員擔心她年紀漸長,體力不濟,常好意搬張椅子讓她坐著歇息,她也直說不用不用。「我不想,也不要。」不是賭氣,只是自覺狀態仍好,無需旁人特別照料、服侍。
她熱愛製作早安、晚安圖,每日精選美照,上字,再一一發送給眾多親友。交遊廣闊的她,單是發一則圖文,便得耗去一兩個小時。這是她報平安的方式,同時也是她充沛活力的展現。
「我的人生只有3天。我昨天過得很好,今天要比昨天更好、更快樂,為什麼?因為今晚睡下後,明天早上眼睛有沒有張開不知道。這3天,我前2天過得很好,就滿足了,到第3天,眼睛還能睜開,像是賺到一天,不是很好嗎?」
(圖片: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攝影_KRIS KANG)
陳淑芳覺得此刻的人生很幸福。儘管身邊親友逐一離開,但對她而言,老去、消逝,是生命必經之路,她不避諱,也不懼怕。
甘於做一輩子演員的她,從未想過退休,甚至曾央求導演,如果有一天,她不良於行,請為她寫一部劇本,為她打造一個老了、病了,必須坐輪椅的角色。她生來屬於舞台,最美好的結局,是能夠在表演之中,向眾人謝幕。
從影超過一甲子,陳淑芳參與了台灣影劇史的發展遞變。一路以來,她善盡本分地做好每一份工作,哪怕只是一個陪襯的角色。
時代的浪,一波又一波,累月經年,將她沖刷磨成了一顆卵石,渾圓、靈動、堅韌。浪潮來去,她始終在那裡,一如當年那個被母親帶去跳海的8歲小女孩,顯現驚人的生命力。始終在那裡,是她對表演所展現的,最深的愛。
作者簡介
陳淑芳
1939年生,本名陳笑。台北瑞芳九份人。國立藝術學校第一屆肄業。1957年以電影《誰的罪惡》出道,歷經台語片黃金年代、老三台創立、台灣新電影浪潮、兩岸熱、有線電視頻道百家爭鳴、鄉土電視劇風行等階段,參與並見證台灣影視產業的歷史發展。2020年,以短片《日後,回家路》獲屏東電影節最佳演員獎。同年,以長片《孤味》和《親愛的房客》獲第57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及最佳女配角。2021年,再以《孤味》獲第2屆台灣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女演員。
王昀燕/採訪執筆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畢,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著有《再見楊德昌》,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另於博客來OKAPI開設專欄「文青理財的50道陰影」。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 《戲如妳:陳淑芳的孤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