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找了投資人,意氣風發地跑到巴黎接下日料餐廳主廚,有渾身散發的傲氣抬轎,自信過人難免,覺得自己什麼都會。但游移脣齒的感受騙不了人,既已遠渡重洋挨到鳴槍起跑,廚師袍正裝套上,腦袋寸寸思量,才準備大幹一場,卻在這時突然愕然下戲,抱頭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
神田裕行說:「在水、食材等因素都不一樣的情況下,想做好也做不出來,每天胃都好痛、睡不著覺。」後來幸有法國名廚侯布雄(Joël Robuchon)介紹好貨源,開店三年就穩穩收穫「巴黎最好的日本料理店」美譽,「雖然被肯定,但自己不覺得當時做的菜是好吃的,就算是第一名也不是真的第一,在日本第一名才是第一。」
像好勝心強的選手,在巴黎待了五年後,他選擇回到日本,白天在料理學校教料理科學,晚上跑到名廚小山裕久的料亭「青柳」修業,將料理的科學讀透、摸熟食材相搭產生的滋味,這回澆熄了年少氣焰,耐心一蹲十三年,四十一歲才終於獨立開店。
父親送的砧板當利器,烹煮出簡單美味
「開了店就是要做自己的料理,不是學別人的料理。」神田裕行說。
站板前若要使用檜木製作的砧板切食,木塊必須放置十年以上,彼時木塊枯乾燥、味道消離散,才能用來劃肉削菜。所以在他擔任學徒之際,識途的父親就已經替兒子選好一塊砧板,這件由父愛醞釀的利器,他一直使用至今。
另一塊老父自己長年沿用的砧板,他則拿到餐廳高掛做招牌,「每個人的料理都有靈魂在裡面,這是需要經驗累積起來的,我不能直接繼承父親的店,但是把他使用多年的砧板作為招牌,等於繼承了父親的靈魂。」他說。
人生總得有幾幕高低起伏才顯真實,開店前幾年,因為每天得做三百人份的菜、工作過勞,讓他在高中打橄欖球時留下的舊傷復發,右肩筋腱斷掉,有兩年之久都僅能以左手做菜。不慣帶來的不便曾讓他深感挫折,想過不要再做這一行。
所幸天道酬勤,他遇上良醫出手相助,且後來開在東京的「かんだ」(神田)餐廳,營業三年就獲得米其林首度於東京舉辦評鑑的《二○○八東京米其林指南》三星餐廳,紀錄連年持續至今不斷。
「我從來也沒想過時代的趨勢在哪裡?流行是什麼?對我而言,這道料理是不是我自己想吃的才是最重要的。」神田裕行一生做菜的哲學,答案其實都在其常言的「真味即是淡」裡面。
在餐廳為求生存,紛紛追求譁眾取寵的世道裡,神田裕行做菜一向不注重炫技,在以深化代替進化間襯托其真其璞,凸顯出簡單美。
動手做一道料理之前,他首先要問過自己想不想吃?得到內心首肯後,再接著思考要怎麼做這道非常想吃的料理?神田裕行說:「各種食材混在一起的料理,我比較不會去做,但是如果一套菜從頭平淡到尾又太過,必須要有少數幾道複雜的菜摻雜,才會顯出清淡料理的好。」
客人走進餐廳往往想要嘗鮮,試試新的、複雜的菜,這時如果連續出的兩、三道菜,都因為用料複雜而讓客人必須用「頭腦」一起吃、翻攪思考,一頓飯吃下來還得用盡腦力,反而會太累。
因為經驗已是老江湖,深諳待客守則是要把客人的需求擺在第一線,大家開心上門,圖的不過是放鬆喝酒,「需要用頭腦想的菜一、兩道就好了,其他要自己去品嘗。」神田裕行道。

鮮魚魚子醬未來也將納入「KOUMA日本料理 小馬」餐廳的供應菜色。(圖/台北萬豪酒店提供)

蠶豆蝦仁真丈湯 紫蘇花穗是神田裕行的招牌菜品。(圖/台北萬豪酒店提供)
把常見菜變招牌神菜,關鍵在全力以赴
回首三十多歲時,他也曾經想做大家沒做過、食材特殊搭配的菜餚,但是隨著做菜的時間愈久,想法也慢慢更改。很多人都會做的菜,他要努力做的比誰都好,簡單的鮪魚壽司、烤鰻魚這些通俗菜,從他手中做出來的,就得跟別人不一樣,這是最難的一點。
神田裕行說:「如果是誰都沒有做過的菜,根本無法去評論,只是一道很有趣的菜;但是當你很認識這道菜,吃的時候卻能覺得很好,這才是會讓人家感動的地方。」吃過他做的菜的客人,常對其招牌「梚物」清湯印象深刻,稀淡的湯頭外形似水,入喉深度卻盈滿足夠,用魚漿等漿物與其他食材混調製作的「真丈」也是一絕。
這次客座帶來的菜色「蠶豆蝦仁真丈湯 紫蘇花穗」即是他拿手的招牌菜品,融入春季的蠶豆和日本長崎活車蝦,展現食材的自然甜味。約二十五克重的活車蝦,滑順軟嫩,切丁拌入碎蠶豆、蛋黃、油後,捏成丸狀蒸熟,再加點現刨柴魚、昆布,煮出鮮美高湯。
而「本日野生鮮魚 Oscietra魚子醬 芝麻豆腐 梅肉」則是層次豐富的表現,他以魚肉、魚皮、芝麻豆腐、有機白芝麻、柴魚湯、南高梅肉、米飯、魚子醬等食材,展現層層堆疊的豐滿滋味。
菜要做得好,沒得偷閒走捷徑,工夫必須下得多,這回是他第八次來台客座,希望帶來新體驗。為了將東京餐廳的菜色原味呈現,七人團隊飛來台做準備,除了位於東京的本店暫時關閉不營業,百分之九十的食材和器皿都從日本帶,光是為了將鹿兒島的溫泉水運來台,成本就花十萬元台幣。在台灣找得到的豆腐,沒有一款和日本產的相像,只好各取優點截長補短,他將三種豆腐混調,做出和日本九成像的口感和味道。

一向強調「真味即是淡」的神田裕行(左)指導江鎮佑(右)做菜細節,其擅長將常見的日本菜色,做出過人滋味。(攝影/唐紹航)
大師靠身教傳承絕藝,讓學生從頭體驗
去年他從三星主廚,進一步躍升為德高望重的米其林主廚導師,成為此一獎項在日本首次推出、第一位獲獎的主廚,目前也僅有兩人拿到此獎,當名氣愈攀愈高,他卻直言其實自己不會教,「我也不是被教起來的,我只是讓周遭的人去體驗,他們有問題詢問我,我會回答,可是有些東西是要自己去體驗才能理解。」
已有七次協助神田裕行客座出餐經驗的「KOUMA日本料理 小馬」主廚江鎮佑說:「我到東京神田餐廳學習的時候,他會帶我去源頭,到稻米產地體驗種植、收割、曬米,跟著從頭做一次,他要你深入當地去了解,當你覺得很辛苦,做菜時就會更尊重你的食材。」
他還記得,有一回工作下了班,神田裕行帶他往燒鳥店走,要他坐在靠近主廚、看得到炭火燃起的轉角,觀察火和肉的高度有多高,有過親身經歷,看過就能吸收,否則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江鎮佑說:「出菜他也會細心地觀察,發現客人是左撇子,壽司、醬油的擺放會轉向,讓對方好取用。聽到客人喊餓,出菜分量就加一點。」當食材大家都容易取得,就是這份細心體貼讓客人願意花錢,用身教替後輩做出示範。
即使已經身居高位,他仍像看見終點線在不遠處,就會拚命狂奔的跑者,年屆耳順,給自己訂下工作到七十歲的目標,每次穿上廚師袍、站在板前,心中的時鐘就分秒滴答倒數,要享受做著這一生自己擅長的事,他的祕訣是「全力以赴」。
神田裕行說:「很多人說我是米其林三星主廚,但是我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我是我自己。」他心裡想的是,如果客人不跟你說你的菜好吃,不是會做得很不快樂嗎?「我也想要每天很開心,所以我的料理一定要每天都做得很好,每天開心做菜,客人也吃得開心,店也會繁盛,我的幸福就在這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