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人共用6件防彈衣、平均壽命僅62歲，他出書為7萬警察爭權：要讓警察活得像個人

下午3點，王惀宇難得抽出時間，穿著一身便服坐在咖啡廳受訪。這個讓警界長官有點「頭痛」的男人，今年32歲，有著超乎年紀的沉穩，情緒不太外顯，唯有臉上的倦容，藏也藏不住。訪談間，他不時拿下眼鏡、揉揉眼，平時這個時間，他理應在補眠，晚間7點他還得進派出所，跨夜值勤12小時。

在警界打滾了12年，王惀宇至今仍是一名基層員警，同梯弟兄早就晉升主管了，只有他的制服胸章是不變的「一線三星」。在旁人眼裡，那是他不願向權力低頭，堅持為7萬名警察爭取權利的印記。

• 一線三星：我國警察共分為11個職務位階。「一線三星」為最低位，警專畢業即佩有此徽章，故基層員警也常被泛稱為「一線三」。

（攝影／陳睿緯）

高風險、高工時  「制服像囚衣」 

今年2月，王惀宇多了「作家」新身分，他以小員警的視角，寫下《活得像個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一書，從扭曲的績效制度、無窮無盡的業務量、永遠不夠的基本裝備等面向，道破警察體制的窠臼。

書名來自歐洲國家的警察哲學，即不能因為警察穿著制服，而忘記他們也是人民，應該被保障人權和尊嚴。「活得像穿制服的人，就是要活得像個人。」王惀宇這麼解釋。

但在台灣，這個心願卻遙不可及。員警不眠不休值勤48小時，連續工作30天，每月加班上百小時，都是日常；30人共用6件防彈衣，安全裝備不足帶來高風險，警察平均壽命僅62歲，活在「任務結束、一路好走」的恐懼裡。「制服對我而言，像是囚衣。」他用最平淡的語氣，下了最諷刺的注解。

在封閉又權威的警察體系中，順應體制往前走，是一條最安全的路。王惀宇剛從警專畢業時，也曾因在派出所表現亮眼，連年考績甲等，受主管倚重當上「代理巡佐」。但有一次，所內學弟疑似得罪上級，被冠上「不適任」罪狀調換單位，他為學弟據理力爭，卻換來上級的無視，讓他大感失望。

類似事件愈來愈多，他不禁困惑，若在警界爬到管理位階，面對不合理的事仍無法改變，那麼當一個外人眼中的模範警察有何意義？「警察要保護人民，卻連同事都保護不了，怎麼說服大家，我們做的事情是正當的？」

2008年紅極一時的台劇《波麗士大人》中，主角劉漢強、林俊維從基層員警做起，循著眾人眼中的「成功之路」，念了警察大學、當上警官，一步步邁向權力核心，最後卻仍受限於體制，被迫遊走在灰色地帶，那正是王惀宇「討厭的模樣」。

他決定不走尋常路。這十幾年來，王惀宇放棄警察升等考試，選擇與基層站在一起，由下而上推動改革。2016年，他偶然接觸到正在草創的「警察工作權益推動協會」（以下簡稱警工推），原本只想去「看熱鬧」，卻不知不覺一頭栽進去，成了協會的重要智囊。「我是騙人入教的，他是寫教義的。」警工推草創成員吳宗哲笑著形容。

作為推動警察權益的軍師，王惀宇不僅是紙上談兵，更是行動派。警工推自2016年起，開始要求政府正視警察的過勞問題，訴求降低工時、增加加班費、刪減不必要的勤務，他多次以協會理事身分出席立法院公聽會，疾呼改革。

推勞權、投書批判  被當麻煩人物

這幾年，每當出現關乎警察工作權益的新聞事件，都能看到王惀宇在不同角落奮戰的身影。2017年世大運維安問題，讓基層員警身心俱疲，隔年一名高雄員警跑步測驗身亡，還有引發社會震驚的多名警察之死，如曹瑞傑、薛定岳、李承翰……這些名字，總驅使著王惀宇去查明原委，將制度問題公諸於世。

他深知這些悲劇不是個案問題，而是勤務編配、警力調度、安全訓練等結構困境所致，許多的意外和危險，其實可以避免。

2019年7月，24歲的警員李承翰因處理台鐵補票糾紛，遭凶嫌刺腹不幸殉職。看著李承翰遇刺畫面，王惀宇心中浮現許多問號：為什麼只派一名警員到場？為什麼後續支援沒有到位？

他不願再看到弟兄犧牲，於是整理了派遣「備勤單警」到場卻遭逢傷亡的案例，直指派警調度問題，並與同事起草一份建議書上交分局，要求優先派遣巡邏警力到場，這項建議被分局採用至今。

王惀宇成為體制內重要的警察勞權推動者，卻也因此被高層視為「麻煩人物」。有人戲稱他是「異見領袖」、「叛軍首領」，他仍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撒下改革的種子。

在同梯弟兄步步高升之時，王惀宇攻讀的卻是對警察升等毫無助益的政治大學行政管理碩士學程，只為鑽研勞動法和行政法，力圖為改善員警勞動困境、組織基層找到解方。他以「制服掩蓋的血汗」為題的碩士論文，在2021年拿下台灣公共行政與公共事務系所聯合會年度最佳學位論文獎佳作。

擔任指導老師的政治大學勞工研究所所長劉梅君，拿起那本比其他學生厚了3倍的論文直說，王惀宇擅長分析和論理，不輕易用個別歸因簡化問題。但比起思辨能力，更讓她印象深刻的是，王惀宇在第一線力求改革的堅持，「他一心只想待在基層，協助警察組工會，把這當成一輩子要做的事。」

為了理念，王惀宇在體制內衝撞得頭破血流，但這條漢子也有柔情的一面。5年前，一名學長在跑步測驗時不幸身亡，他投書媒體點出員警過勞、訓練方式過時等問題，學長的遺孀看到文章，特地帶了瓶酒向他致意，謝謝他說出真相。

「但那個道謝，我不配⋯⋯」王惀宇憶起這段往事，又習慣性摘下眼鏡、揉了揉眼，但這次抹掉的是淚水。他遺憾文章刊登後，什麼也沒改變，直到現在，那瓶酒還在他的房間裡，不曾動過，就像是提醒著他——永遠都有一個救不了的員警，所以，還不能放棄。

在過勞和不合理的風險之下，「制服」對不少員警來說，是過於沉重的負擔。（圖／UDN.COM）

改革漸露曙光  他促成勤休新制 

然而實際上，改革已漸露曙光。警工推多年來疾呼下修員警工時，內政部終於在去年六月推出勤休新制，明訂員警每月加班不得超過80小時，今年正式上路。只是，近期員警以新制請領加班費，反因80小時的時數天花板，遭機關拒發多餘加班費，各縣市紛紛爆出「80小時之亂」。

• 勤休新制：警政署去年修訂「警察機關輪班制服勤人員勤休實施要點」，調升員警加班費、下修每月加班時數，並在今年元旦上路。

採訪當天，王惀宇就在網路發起問卷，調查全台員警工時和機關補償作法，同步啟動「台北警察自救計畫」，預計走遍各個派出所，蒐集員警的意見。他說，這不只是剖析政策問題，也是要從地區開始串聯，逐步讓基層團結起來，凝聚改革力量。

替他出版新書的寶瓶文化副總編輯張純玲曾擔心，王惀宇還在警界任職，出書大力批判體制，恐遭上級打壓，但王堅持以本名示人。張純玲想起他曾說過，台灣不缺一個匿名發文的「靠北警察」，而是少一個能誠懇道出警察困境的「一線三」。

王惀宇不想當眾人擁戴的英雄，他期許自己像個鋪路工，插下路標，告訴大夥前方有何阻礙，又可以往哪裡邁進。他知道下個10年，自己依然會是「一線三」，但或許到那時，這些制服底下的勞動身軀，可以不再被囚禁，沒有過勞和不合理的風險，而能好好地，活得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