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的出生都為完成某種任務而來,林三元相信。他重新定位草編,不是把妹工具或哄小孩的玩具,而是必須傳承之民藝,選擇了那條再也無法回到商人的路。
你可能看過林三元,認識的人都喊他「三摳」,頭髮半灰半白的阿伯,一張永遠保持溫暖笑容的臉,在大安森林公園、在中正紀念堂、在信義區香堤大道、在永樂市場、在士林官邸、在台灣博物館……神出鬼沒於每一個人潮如浪來如浪去的地方。
他總是背著背包大步的走來,找到一把可以安坐的椅子,拉開背包拉鍊,掏出「台北街頭藝人 林三元」的名牌往脖子一掛,再把一個風吹日曬過的「打賞箱」朝地上一擺,熟練的抽出芒草或山棕或大王椰子葉,左邊一拗右邊一摺,三兩下就變出一隻魚、一隻鳥,功夫一點的話,則是一匹馬、一隻蛙,或一隻螃蟹。不上街頭的日子則填滿演講教學,台北的法鼓山、雙溪的茶花莊、各區的扶輪社……一天可以發出10幾則動態消息,在臉書上根本過動大人。
以上,就是林三元退休考上街頭藝人之後的日常。在此之前,他是中華電信基金會執行長,再更早,台灣微軟副總,更早的更早,拚創業搞投資,若是搭時光機回返人生的最初,他是出生在新北平溪的礦工之子。
平溪人最常講一句話:「入礦坑準備死,沒入歸家亡。」總歸都是拿命在拚,拚的是斷開下一代「入礦坑」的宿命。翻身靠讀冊,林三元和三個妹妹的啟蒙教育皆由不識字的媽媽擔當。不識字的媽媽如何教小孩?林三元轉頭回望過去,看到了牆上的月曆加上一本注音符號簿,每個小孩都要仿寫,「寫歪了就重寫,再寫不好就跪著寫。」
遊戲當然也是必要,沒有玩具的年代,媽媽會用隨手取得的菅芒或芒萁編出牙刷、雨傘、小雞、小鴨、師公鈴鐺等等來支開黏在身邊吵鬧不停的小孩,小孩看著看著自然就會。
傳承「手把手」的學習
媽媽編,孩子學,這種「手把手」的學習,是後來林三元推廣草編最大的夢想,「我最想要的是爸爸或媽媽來學,親自教會孩子,這會變成親子之間難以斷裂的連結,以及永不退色的家族記憶……。」不過距離那個「後來」還有一段漫長的歲月,那段歲月,草編之於林三元,不過是把妹工具,還有就是有了女兒後,他變成一個很會幫女兒編辮子的阿爸。
為了給小孩受更好的教育,林三元家搬到台北舊庄,父親繼續出入於北台灣各礦坑,沒人知曉天公伯到底要保庇誰,每一天都在和無法預知的死亡對賭,林三元姑姑生了5個兒子,有2個進礦坑後就再也沒有走出來。
而林三元兄妹都是所謂「讀書的將才」,幸運的走在讀書軌道上,建中、北一女、中山女中、工專,他考上交大計算機工程系時,「還以為是要修理計算機的」,當時系上老師苦勸同學不要轉學不要轉系,他們描繪了一個美麗的未來,正是資訊科技人統領的宇宙。考上大學那年,也是林三元第一次被父親帶進礦坑,64個工作日,「耳屎挖出來是黑的,痰吐出來是黑的,洗完澡是黑的,回家再洗一遍還是黑的。」他第一次明白父親工作的艱苦,以及作為一個男人必須扛起養家重擔,不得不放棄的自我。
環境迫使林三元必須更加努力,他航向偉大的航道,躍上時代的浪尖,在外商迪吉多賣電腦,也投資美股,1997年和同學一起登上《突破雜誌》,2000年開到人生的第一部賓士。那是投資準確,金錢就會從天上如雨落下的美好時光,林三元低價買進的一支網路電話股,不過5年,換算台幣,帳面上已經飆漲到2億7、8千萬元,當時明水路的豪宅一戶也不過上千萬。
成為有錢人是什麼滋味?「財富很誘惑人,就像魔戒,看到魔戒,我們就忘了一切,只想得到它。」林三元嘆一口長氣。有錢人又是怎麼過日子呢?「就揮霍啊,打麻將時,一晚的輸贏是100萬,心臟都不會多跳一拍。」又再嘆一口氣。
人生的上升與墜落
然後到2002年,因為做假帳,那支股票下市,財富如同煙火絢爛過後的夜空,一片沉寂,回歸於黑暗,同時他還罹患呼吸中止症,最長有67秒沒呼吸。人生,如果沒有這一場上升與墜落,林三元不會到台灣微軟上班,6個月就升上副總,也不會因為在微軟時認識了中華電信董座呂學錦,後來應呂董之邀,接徐璐的位置,到中華電信基金會擔任執行長。
林三元當年到迪吉多電腦上班時,曾經做過性向測驗,諮商師看著他的成績,無限訝異的表示:「你走錯路了,所有指標都顯示,你應該是一個藝術家,不是科技人!」這件事在他往後的人生中慢慢發酵,除了考大學時國文成績超高,林三元從未曾意識到自己還有一個藝術的靈魂,一個他所不知道的自我,主流的價值觀決定他必須讀工科,現實則訓練他成為「縱入商場廝殺的魔」,「找關係,尋找法律縫隙的專家」,薪水很高,曾經名列全台灣的前5%,但同時看到的,是為賺取毛利三到四而被犧牲的環境和土地,「有時甚至沒有利潤,只是為了撐產能。」
藝術家靈魂漸漸甦醒
也許是那個藝術家的靈魂漸漸甦醒了,進入微軟4年半後,他接受中華電信的邀請,IT業務頭目成為弭平城鄉的數位落差的推手,立地成佛,開始談理念和價值,他告誡代表中華電信到各地區蹲點的大學生,不要聽信政治人物,不要聽信父母,也不要聽信我林三元,台灣的面貌為何,台灣的價值是什麼,「你們必須自己去看去體驗。」
微軟教會林三元看見「問題背後的問題」,而台灣問題的背後,他認為是文化沒有被重視,不對的事情卻被忽略,消費文化當道,陷入一種集體的自我感覺良好,「台灣需要一個文化革命。」台灣需要一場文化革命,而林三元能夠做的,就是提早6年退休,走上街頭推廣草編。
源頭是2012年,在中華電信的董事會上,一位董事提議基金會的工作方向,除了縮短城鄉數位落差,「也不要放棄協助台灣的文創和微型產業,」林三元有點尷尬不知如何回應之時,董事之一的原委會主委孫大川出面解圍,「沒關係,我們原委會請了一位專家黃永松老師,他也可以幫忙基金會……。」
林三元承認那是他第一次聽說黃永松,漢聲四君子之一,「我不是文化人啊,」苦等幾個月後兩人終於見面,黃永松諄諄教誨,讓這位科技人明白,文化是所有創意的來源,若想扶植產業,必須復興手作,日本精密工業行銷包裝的密碼正是手作,而職人精神的奧義,亦是手作。
然後黃永松拿出一本漢聲出版的《中國童玩》,翻到草編那一頁時,林三元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這我也會,而且會得更多,超過30種。」他說。這下輪到黃永松激動起來,看過林三元作品後,他像揭開封印般宣告:「這就是你的使命。」
(原載於二○一八年十月,《蘋果日報》蘋中人版)
作者簡介_蘇惠昭
一個年深日久的文字工作者。一個靠著聽寫他人的故事來豐富自己生命的人。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守住角落的人》